风吹得两侧的树丛沙沙轻响，夹杂着曲江江水涨潮时拍岸的轰鸣。

宋星摇的心乱乱麻麻，脑海中时而浮现出慕岑冰冷的面具，时而变成卫子歌温情款款的模样，连她自己都搞不清当初的判断对还是不对，假若她直接问了，他会承认还是否定呢？

“从青州来的百姓们已开始着手修缮城墙、建造屋舍了。”

卫子歌看了怀中的女子一眼，看她神情有些凝滞，怕她还在为在自己怀中而尴尬，出声闲聊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曲水建城两年之久，城墙残破，城内荒芜颓败，其间百姓行事懒散，现下有我嬴人迁居于此，也是时候开始兴建了。”

“喔？那进展可还顺利？”

宋星摇微微扭动脖子，小声附和。

“来此的流人本就是工匠居多，他们的木石技艺我不担心，只是……”

卫子歌顿了顿，“只是曲水的原住民三番五次滋事阻挠，让我头疼。”

宋星摇略一思忖，安慰道：

“公子事务繁重，可派他人前去监工，旁人若阻，必要时可以用武力压制，乌合之众最会欺软怕硬，公子虽早有计划，但也不要一味退让。”

卫子歌无声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已经安排了柳下公子来做这监工，他性子是文弱了些，却也正好能够助长四族的气焰，火烧得越旺，被扑灭时剩余可用的柴就越少。先让柳下公子做这吹风的人吧，假以时日，时机一旦成熟，一切迎刃而解。”

宋星摇点点头，随即心里一动，不自觉地挺直了上身，惊讶道：

“柳兄！公子竟安排柳兄去监工吗！”

她的呼吸打在卫子歌耳下，让他心念微动，他侧身躲开垂下的柳条，两手又加了几分力气将她抱稳些，笑道：

“是他，他有何不妥？”

宋星摇认真想了想，“他，他一介白衣……这不算什么，主要是脾气太弱，那些南人一根指头就能戳倒他，我担心他能做好吗？”

“呵呵，做不好才要去做。”

卫子歌停下脚步，“不多加历练、一点点取长补短，又怎会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好？难道他要一辈子搂着书卷文牍增长阅历吗！”

听到这话，宋星摇轻轻颤了颤指尖，忽然想起一个时辰前慕岑对自己说的话：

“不会吹埙，跟着我慢慢学就好，不先试试，岂能知道自己最后会还是不会？”

她心情一松，眉眼绽开，终于笑起来。

世上巧合事情之多，模样可以作假，甚至语气、习惯都可以刻意转变，可人的心志和性格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他们有着同样骄傲、霸道，希望掌控一切、挑战一切的内在，慕岑即是卫子歌，卫子歌即是慕岑，他们确确实实就是一人，否则怎会如此巧合的说出雷同的话来！

她心里满是想清原委后通彻、安然的放松，毫无察觉自己伸出手环住了卫子歌的后颈，头也不知不觉靠在他的肩膀上。

卫子歌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大帐，林丛之外，来来往往忙于上工的工匠似乎顾不得四下张望，自然也没有发现树荫下的两人。

他抱着宋星摇又站了片刻。

虽然不知为何她忽然松懈下来抱住了自己，他闭上眼缓缓呼出口气，若非百里先生还在等自己，他倒是愿意再多同她待上一阵。

“星摇，百里先生看见我们了。”

卫子歌低头哂笑着看向宋星摇，宋星摇猛然回过神，想起自己还被卫子歌抱在怀中，脸颊通红，“啊”地一声低呼，忙松开手蹦回到地面上。

百里仁的眼神好得很，随意扫了扫便发现树荫下的两人，正摸着胡子似笑非笑，再定睛一看，见两人也正看向自己，很是做作地用手掌挡住自己的眼睛，大幅摆摆手，身子一矮，将脑袋缩回了帐帘之后。

被卫子歌抱了一路，宋星摇本就觉得不妥，如今又被大嘴巴百里仁看见，不知过几天孟令风、柳下蹊、青衿、甚至远在颍京的姝儿是不是都要知道了此事。

挑开帐帘走进帐中，气恼又心虚地瞪向百里仁，却见他正怡然自得地喝茶，脸上也丝毫不见什么戏谑之色，旁侧站了个容貌清秀的姑娘，安静地低着头，不敢乱打量，对面座位上，那位被贬谪的户课司掌案丛大人正向着口中送去一块又一块的桂花糕。

宋星摇酝酿了半天用来威胁百里仁的话没有用武之地，只好悄悄咽下去。

“大公子！”

丛青信见到卫子歌，肥胖的身体动得比不上自己的话快，卫子歌略一摆手示意他坐好。

“世叔，在这就不必拘礼了。”

他径直走到上首坐好，温和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宋星摇脸上，“事多，先说第一桩吧，星摇，你先看看那位姑娘，能认出她是何人？”

宋星摇听他提醒，这才打眼看向百里仁身旁的女子，仔细辨认起来，这姑娘眼生，在自己的印象里好像并不认识她，宋星摇有些纳罕，目光移到百里仁的脸上正打算开口求助，谁想那老头却避开她的眼神，嘴角憋出来一缕刻意忍耐的嬉笑。

她眯眼瞧了瞧百里仁，心里一个激灵乍现，转头再向那姑娘看去。

“你、你是……是妹好姑娘！”

那姑娘头随之一低，又慢慢抬起来，迎上宋星摇的眼睛，莞尔一笑，“星摇姑娘……”

“啊！”

宋星摇惊喜地喊出声，一下子跑到吴妹好身前，握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原本那一大块红色胎记如今只隐隐约约有些痕迹，淡弱的轮廓线与肤色相融，几乎不可见。

她越看越开心，就听身后一声做作的咳嗽声，宋星摇一听，脸上乐出一朵灿烂的大花来，转头看向百里仁。

“怎样啊，摇丫头？”

百里仁低头抠手，又抬头望天，一脸等着被夸的骄傲。

“神了，老头啊不不不，我是说，有史以来医术最高超的神医，我最最敬服的百里大夫！”

宋星摇深深一鞠躬，口中不停地奉上不重样的马屁，哄得百里仁一副受用的样子。

吴妹好跟着怯生生地笑，待两人互相吹捧完，她绕到百里仁身前，不等他人反应过来，“扑通”跪了下去，叩头言谢：

“妹好多谢星摇姑娘、多谢百里神医！”

“哎、岂敢岂敢！老汉现在配个药都技不如人了，当不得神医二字。”

百里仁伸出手抓住吴妹好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吴姑娘，老夫医术有限，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我交代你的事你可要自己记好了。”

吴妹好点点头，眼角有丝莹润。

卫子歌笑着看他们说闹一番，适时插话，委婉地提点吴妹好，“吴姑娘，若你有其他事要忙，就先去吧。”

吴妹好不是蠢笨之人，听出大公子话里的暗示，对着一众人稽首作礼，迈着碎步快速退了出去。

“好，再说第二桩事。”

卫子歌没有任何停歇，眼神掠向百里仁，语调也不觉加快了几分，向宋星摇招招手，示意她先坐好。

宋星摇还是头一次看见卫子歌如此认真的议事，自己被他感染得跟着严肃起来，安静地找位置坐下，听他往下说。

百里仁好像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收到卫子歌的眼神，表情变得正经起来，回道：

“今日岳家主宣扬我的名字和医术之后，除了些微末门户，其他三家之中，伍家的人主动攀问，不过并未当场问诊。南家一直在旁观看，态度不冷不热。那黎家既不看也不问，要说丝毫不感兴趣也不为过，甚至对婚宴也意兴阑珊，陪了几杯酒后就自行离席。”

卫子歌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垂下眸，轻轻敲着桌角，“黎家前去贺礼的人也不过是旁系不入流的亲戚，岳邈说得没错，黎家态度一如既往地强硬。”

继而眼中生出光彩，边倒茶边说：“南家态度微妙……倒是那伍家，似乎有所求。”

“依老夫所见，伍家较之其他三族确实更为主动，那岳家的小公子闲聊中问我，该如何拜会老夫……”

卫子歌微微眯了眼等百里仁说下去，百里仁道：

“老夫回他，虽说医者无界，但毕竟寄于大公子门下，若拜会，需持帖先博得大公子同意才是，不过宫中几位贵人染了病症，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召老夫回宫侍疾了。”

卫子歌笑容一盛，赞道：“先生回得不错。岳邈已告知我，伍家主母染病多年，遍寻南地的名医无果。我虽然要找他，却不能先他一步。”

他看着手中的茶水淡淡一笑，扬声向帐外唤道：“令风！”

孟令风入帐，卫子歌浅啜口茶，嘴角弯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线，“去通知岳邈吧，他知道该怎么做。记得注意身后，行踪隐蔽些。”

“左不过三五日，伍家定会前来。百里先生，他家中主母的病，可有把握？”

百里仁施施然摸着颌下短须，似乎不曾将那个病放在心上，最后喝了一大口茶，起身边向外走边抱怨：

“你们两个怎么就越来越像了呢？连大公子你都开始怀疑老夫的医术了，哎，怎么回事呢！”

这话里有点奚弄的意味在，宋星摇脸色微红，偷偷看了眼卫子歌，发现他也正看向自己微笑，赶快错开视线喝茶掩饰。

“这第三桩事……”

卫子歌目光移到一直不停吃喝的丛大人脸上，露出点为难的模样，“世叔，入籍的南人现有多少了？”

丛青信抹了抹嘴，拍拍肚子，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十五户，多是原来的田家门下。田家原有的家仆、所控制的佃户几乎被黎家蚕食，有黎家在暗处阻挠，就算我们允诺入籍赏地二十亩，所得效果也甚微。”

“嗯……”

卫子歌浅浅一皱眉头，颇为惆怅，“这就是最难办之处了，料理黎氏的时机未足，我无法名正言顺地瓦解其势力，但若是不加干涉，任由黎氏一味挑衅，分田事宜却又举步维艰……假如另有一方阻力能为我所用去抗衡黎氏……我要再想想……”

丛青信守礼但不拘谨，捏了块桂花糕送到嘴边，沉眉凝神，也跟着思考起来，“啧，大公子，臣琢磨着，是不是我们给得少了，不够吸引那群人？”

“不，恰恰相反，是公子承诺给他们的，太多了！”

宋星摇说得轻轻巧巧，卫子歌的视线从丛青信身上陡转，投到她脸上，“星摇，怎么讲？”

“就是公子说的另一方阻力啊！”

宋星摇粲然一笑，伸出四根手指，对着两人摇了摇，“四句话，‘以期限之，所予递少，增扩旁门，倒逼就范’，民怨若起，势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