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全的家,准确得说是这个他父母现在还住着的这个地方,让人很难描述。这片算不上什么小区,因为压根就没有物业这一说,也没人管理,就只是个居民聚集地。当然也不是自建的房,因为户口是非农,没有自留地。
所以总之就是孤零零的四栋六层高的小楼,排成一个矩形,圈着这一小片地。四栋楼的中间是一个垃圾房,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开发商要设计成这样,哪怕种点绿化摆个花坛也好。
住这里的人们自称这里是城中村,可是李友全觉得这里连村都够不上。一层两户,六层四栋,满打满算四十八户人家,七八成是老人,能有多少烟火气。
只能是城中墅,这个墅和别墅没有一点关系,而是真正的字面意思,又野,又土。
送快递和外卖的年轻人们大概最厌烦的就是这样的老房子。
首先是不好找,导航上只会标注这里是一片住宅,但从旁边大路上压根看不见这几栋低矮并且严重褪色了的楼,入口是一条单车道大小的路,还藏在一大片香樟树里。
好不容易从这条小弄堂拐进来之后,又会发现这四栋楼大门的电子门铃无不例外的坏了,只是个摆设。如果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胳膊能从门栅栏里伸进来反手拧开门,李友全小时候就这么干。
到最后还得靠电话接通楼里的人,可是你得干等着人家下楼来拿东西,因为没有电梯,门口也没有可以寄放的设施。
好在住在这儿的人大多是和李友全父母一样的人,上了年纪,也不怎么有快递外卖。但要是碰上要送桶装水或者煤气罐的,配送的人免不了嘟哝一句遭了殃。
这四栋楼再往小路里面,还有几间平房,大多都是用来租赁出去的仓库,不知道具体存的是什么,外贸的服装,小孩儿玩具,乱七八糟都有。
最深处有一家苗圃,住满了各种花草树木,还囤着一小堆假山顽石之类,李友全印象中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专门来这个苗圃买东西,但是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想必有其自己的渠道。
原来还有一座不算高的小水塔,砖砌的那种,不过好像从来都没有实际用途。李家搬过来之前这水塔就立在那儿,外面缠绕了厚厚几层的爬山虎,十几二十年过去,它只是从破旧变得更破旧,终于有一天被推掉了,都用不着爆破,堆土机就能对付。
李友全一家当初搬进来的时候,这连水泥路都没有,只有土路,这路甚至只通一头,到苗圃就是终点了,路旁的香樟树有一半还是树苗。
现如今好歹苗圃的另一头也打通了,这些野蛮生长的小香樟树已经高过了这几栋楼,彻底遮蔽那些七零八落的电线杆和电线,树冠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麻雀窝喜鹊窝。
搬到这里住之前,李友全的父亲还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靓仔,就是瘦小了些。李友全的母亲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他曾经在老家一本破旧发黄的相册里,翻到过一张母亲的黑白照片。那是他母亲十七岁时候的样子,他惊为天人,并从此彻底地把自己实属抱歉的容颜,归咎于是早产儿这一客观因素,而非父母的基因不够强大。
李友全的父亲当时在县城公有的化肥厂里上班,在买房搬家之前,李家一家就住在单位的员工宿舍里。他们住在底楼,好处是有一个不小的天井,坏处是阴暗潮湿,地砖和墙上常年恨不得滋出水来,下水道味儿大,老鼠蚊虫多,还有蛇。
李友全对那个长大的地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天晚上,四楼的胖婶路过他家上楼的时候,扯着嗓门尖叫了起来,带着哭腔叫李友全的母亲。
他母亲一脸疑惑地打开大门,隔着纱门,看到了脸都吓白了的胖婶,和那条盘在纱门把手上的蛇,浑身墨绿色带黑斑纹,五六公分粗细的直径,盘着看不出长短。
于是李友全的母亲也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于是李友全的父亲,胖婶的丈夫,一整栋楼在家的男人恨不得都来了,商量怎么对付这蛇。
男人们倒不是怕,甚至二楼的程叔建议抓来炖了。那个时候,县城里那家大排档都有椒盐蛇段卖,并不稀奇。
但是大家又七嘴八舌说,进了家里的蛇是不能伤不能杀的,更别说吃了。而且谁知道这有没有毒。
最后七八个男人围了半个圈,人手一把夹蜂窝煤球的长铁钳子,借来了隔壁单元楼武大伯捞鱼的两米多长的捞网,把蛇怼进去,护送出去几百米,到围墙外头的荒地里放生了。
除了这段记忆比较刻骨铭心略带负面,其他大多数时候,年幼的李友全对这个简陋的工厂员工宿舍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印象。
李友全那时候还在上小学,他最爱的就是这个天井小院子,除了一些低矮的花草,他父亲在里面还种了一颗毛桃树,每年能结不少鸡蛋大小的果。桃树旁边搭了个竹条架子爬了葡萄,结的都是绿色的果。葡萄架下面是一片草莓,夏天结果的那种,都只有鹌鹑蛋那么大,非常甜。
李友全不上学的时候就整天在这里头看这些花花草草,挖泥巴挖蚯蚓,对着红砖砌的墙踢篮球,没错是篮球,因为他父亲很有远见地用一个球满足了他又踢又拍的双重需求。
大太阳天他撅着屁股用放大镜烧蚂蚱,下雨天就拿包盐,看见蛞蝓就撒一把。
养狗,养小鸡小鹅,荷兰猪,金鱼鹦鹉刺猬,什么都养着玩。鸡崽子被他喂太饱撑死过,也被黄鼠狼和野猫叼走过。
楼里住的邻居们都是李友全父亲一个单位的人,也有几个小孩和李友全差不多的岁数,不少也在一个小学上学,他们也都爱来李家的小院子里霍霍果子花草。
然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下雨的冬天,李友全正隔着纱门傻呆呆地看着天井盼雨停,他的父亲风风火火回到家,苍蝇一样一边搓手驱除开摩托车的寒冷,一边掩饰不住兴奋劲,跟李友全的母亲说着什么。
四天之后,李家就决定要买房搬家了,三五个月之后开始陆陆续续装修,差不多一年之后就住进了现在这个地方,这一住如今也已经二十年。大概是出于对常年住在底楼的彻底革新,新家他们买在了顶楼。
李友全依然记得那年他住进新家时,他父亲在阳台上放炮仗的豪迈神情,当时他其实不太理解父母为什么这么高兴,他打心底里还是很舍不得他那小院子的,以后就没有地方给他野了。
不过亲朋好友们,特别是长辈老人们都在交口称赞,都在说李友全的父亲这个穷小子,终于也有自己的房子了,当初这对奉子成婚的小青年夫妇,总算有了个能养孩子的窝,算是走上正路了。
小学生李友全无法理解这些话,他只知道他父亲那天喝了好多酒。
他似乎也觉得,他父亲从那之后就不再是靓仔了。即便是很便宜的地段和房子,他父亲还是借了钱又贷了款,卖掉了他心爱的像一艘小船一样的光阳摩托车。
从此他的父亲来去没有了那轰鸣的发动机声响,变得无声无息。大概这就是老人们说的走上正路的标志吧。
李友全只记得他父亲三十六岁那年,穿上了大红色的本命年三角裤。穿到三十九岁那年夏天,光着膀子在窗口抽烟的时候,屁股上磨出的大大小小三个洞,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注意。李友全的母亲看到了,笑着叹了口气说:
“怎么都穿成这样了。”
他父亲回过头意识到了母子俩都在看他的屁股,不以为然地说:
“除了你们俩,谁会在乎我一个奔四的男人的屁股?”
“那我给你拿块布补一补吧。”
“白费那劲干啥,这不挺好,凉快,正好天热还透气。”
说完他爽朗地笑得很大声,李友全的母亲看着他,也被感染了一样傻笑起来。
李友全当时心想,自己以后要住大房子,也不会穿破了洞的内裤。
如今三十岁的他住在出租屋里,头顶那一条锈铁丝拉成的晾衣绳上就挂着他的平角裤,那上面倒是没有破洞,不过他觉得破洞在别的什么地方,只怕还不止三个。
具体在哪里,他一时说不上来。
李友全是在楼下碰到他的父亲的,他的父亲正在和情歌王子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长里短。情歌王子是同一栋楼里住在二楼的邻居,他矮矮胖胖,成天哼着小曲,比李友全的父亲小几岁,虽然已经发福,眉眼间还留存着不少年轻时的英俊模样。
刚搬来的时候这里的人谁也不认识谁,绝大多数也是李家这样的小三口之家,没有什么串门走动。二十年下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也都熟识了,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李友全父亲在刚搬来的时候还挺烦情歌王子的,因为他每周最少两次要用上他的大音响,在夜总会风装修的客厅里,开上粉嫩的红或紫的灯,唱上两三个小时的歌,手舞足蹈极其陶醉。
这些细节的精准描述,是住在情歌王子家对面那栋楼的二楼住户说的,也是他给起的这个名副其实的绰号,他自称每次王子开唱,他就在自家阳台上隔着窗看他,私生粉了属于是。
李友全一家子刚开始几回还饶有兴致,能坚持地听完情歌王子的整个个人演唱会,到后来就不胜其烦了。基本上每次都是从甜甜蜜蜜的两只蝴蝶翩翩飞,过渡到撕心裂肺的不要再来伤害我,也不知道到底谁要去伤害他,也许他真的受到过许多伤害。
如今的情歌王子不再唱了,他的嗓子因为抽太多烟,说话都带着嘶哑,他只会哼哼或者吹口哨了,好在依旧很投入,也很陶醉。
还是那个住他家对面楼的二楼住户说,王子家里那套大音响还在,只是尘封了而已。浮夸的顶灯早就换掉了,变成了微黄色暖色调,氛围正合适王子的女儿在家安心养胎。
王子的女儿比李友全小四岁,如今这是第二胎了,听说这回是个女孩儿,这下儿女双全,很圆满,自然让王子说起这话题就忍不住地咧着嘴笑。李友全出现在他的父亲和王子眼前的时候,这两个曾经的靓仔,如今的小老头,正说着奶粉要用几度的水来泡。
李友全的突然回家让他的父母一时如临大敌,他的父亲爬上楼给他开了门之后,又二话不说骑上小电驴,出门买菜加餐去了。他的母亲碎碎念着把干净的被褥铺盖拿出来,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在阳台上赶紧再晒了晒,然后一头扎进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一家子就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李友全一直不敢拿正眼看他的父母,他怕他一个忍不住,就要把失业的事情和这快一年的糟心事说出来了。
要不然说这“瞒”字是目字旁呢,心里的事情想要盖过去,眼睛是最容易露馅的。
吃完饭李友全就回了自己的屋,躺在床上,总感觉是个陌生的天花板。高中毕业之后,这个家里他越来越像是个客人,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探亲。虽然这个房间里堆满了他小时候的东西,但看上去就是个用来回忆的容器,仅此而已。
他想起来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他一个写的比一个远,那些没听说过的地名,只要能拉开他和家里的絮絮叨叨,他就乐意。现在他觉得挺尴尬的,就算开始觉得离家近一点没什么不好了,可是人么,不衣锦,总归不好意思还乡,于是反倒是回不来了。
所以他就更像个客人了,在这张看着他长大的床上,他也躺得辗转反侧。
他瞥到了墙角落里杂物堆上,有一本覆了一层薄灰的同学录和毕业照,那是初中的时候的。他就百无聊赖地翻起了朋友圈。他跟他的同学们早就没有了联系,前几年还每年过年的时候群发一句问候,后来大家对群发的感觉是不如不发,所以就没有联系了。
平时的时候他压根都不会去看这些,因为那都是些与他无关的生活片段,他无法理解。最让他感慨的,应该是那些曾经一起长大的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完全不是他认知中的模样。
他看到以前班上最文静腼腆的女同学,闷声不响地大学一毕业就闪婚,从看男同学一眼都会脸红,到现在珠圆玉润落落大方地相夫教子,除了晒娃就是秀恩爱。
他看到曾经让班主任最头疼的男同学,起早贪黑自己经营着一个影楼,从职高肄业二十岁为人父,到现在踏实稳重养育着一双宝贝女儿,除了工作就是在感恩。
他看到那个素面朝天头发短得跟板寸似的小姑娘,如今面如桃花颜如玉,远赴澳洲做着平面模特,岁月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痕迹,只有魔法。
他看到那个阳光开朗跑进田径省队候补的小伙子,如今长发飘飘须垂胸,长居日本成了漫画大师,时光在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惋惜,而是改变。
曾经低声细语温润如玉的女孩子成了英姿飒爽的老板娘,白酒一仰头下肚还能面不改色地谈生意,脸上的红晕里都写满了拼劲。
曾经飞扬跋扈恃强逞能的愣头青成了八面玲珑的包工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糊口庶民维系着人脉,眼角的皱纹里都埋着些和气。
好在改变归改变,他们看起来都很幸福。
也许他们也有着自己那本难念的经,但是他们展现着自己的幸福,这让李友全发自内心地觉得,真好啊。
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曾经想过成为一名教师,还一度坚信这是自己未来的方向。
当然不是像他的初中数学老师那样的教师,那个小老头脾气暴躁,会让不听话和答不上问题的学生蹲着上课,还会说很多尖酸刻薄的话。
李友全小时候那会儿,学生没有顶撞老师的份,小孩被骂了被体罚了,家长也只会跟着赔不是,反而还要感谢老师管的严。甚至还有新生入学排班的时候,走后门要把孩子往小老头那样的老师班里塞的。
但是得承认,小老头那古板落后的管教方式,是真的有一个好的出发点的,那就是包括他在内的那时候的老师们,绝大多数人毫无保留地希望学生们能学好知识,学好做人。
所以小老头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在校的时候没有一个不骂他不恨他的,但是大多数在毕业十年二十年后早就释然了,有的还会感谢他让自己改邪归正,比如说没有放任自己初中就辍学混社会。
不过李友全还是想成为一个学生们的挚友那个类型的老师。
他那时候的历史老师就是个师范大专刚毕业的小伙子,能和这些青春期的初中生有那么一点共同语言,李友全对为人师表的原初想法可能与此有关。也可能和他看过的一部偶像剧有关,叫什么十七还是十八岁的世界之类的。
当然了偶像剧那是童话故事。李友全高考后简短地了解了下成为老师要学什么考什么,他突然发现除了准备这些之前,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能选哪一科,很快就放弃了。
后来读大学的时候,他退而求其次地想去做家教,又迅速地认识到自己的学历和专业技能没戏。那时候学生家教就已经是尖子生们才可能涉足的领域了,现在不仅要尖子生,可能还得全科全能外语授课。
再退而求其次,他想等自己以后有精力了,经济允许的时候,去山区边区支教。然后他发现自己不仅越来越没有精力,经济在遥遥无期的未来都不见允许。更何况一换位思考,山区边区的孩子是造了什么孽,只能由他来教,从此之后他就断了和老师有关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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