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泥小调……”

宋星摇拿过陶埙比了比上边的气孔，“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因为……”

慕岑侧眸看了她一眼，“有一天下着大雨，我见院中的花土被雨水冲散，泥土本属于花坛，可惜最终却不得不化成一摊泥水离开它本该在的地方，便随心中的感触吹出此曲调。”

“呃……”

宋星摇张张嘴，大为惊异，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由衷感慨道：

“慕岑，真是看不出来啊，你这，嗯……”，她抬手描着他的面具轮廓，忍不住一笑，“这么冰冷的面具下竟然还是个呃，多愁善感之人！不过你为何要教我这首曲子？”

慕岑沉默未语，最后实在躲不开宋星摇那双追根究底的眼睛，才深深一看她，含笑道：

“因为我只谱过这一首。”

暮色四合，只有小调的余韵随着江水的浪声盘旋，篝火的光焰主要的任务就是打造出旖旎的氛围，然后旁观着男子升温的目光，让他变成附近最温暖的存在。

宋星摇皱着眉，手指几乎拧成了锁扣，自己锁住了自己，她已经认认真真、用心非常地跟慕岑学了一个时辰，终于勉强记住各种指法和气孔对应的音节，只是一旦放在嘴边开始真正吹奏，手指就会分不开距离，缠成一处相互打架，或是摸不准音孔，商音按成角音，将低婉的流泥小调吹成刺耳的鬼音符。

又磕磕绊绊地另奏一遍，看着慕岑略偏头忍笑的嘴角，宋星摇用手指按住音孔，尾音“吱嘎”一顿，扭曲成一道变调的杂音。

“今天不学了！吹得脸疼！”

她气哼哼地放下陶埙揣进怀中，瞥了瞥慕岑，然后扭过身，兀自对着篝火中烧得断裂的干柴发狠生气。

“也好。”

慕岑抬头看看天色，语气听起来倒是比宋星摇平稳得多，不见一丝不耐烦，反倒有几分意犹未尽的笑意。

他转回身看向她，那火光的倒影在他面具之上蹁跹而过，燃亮了他的眼尾，“你饿不饿？”

宋星摇自己吹得不好听，又不愿让慕岑看笑话，自己闷着气，决然道：

“不饿！”

“喔，那是我听错了。”

慕岑用两道“早已看穿”的目光看向她，在她的视线也迎上来时，慢慢滑到了她的腹部，几乎没能压住嘴边的抖动。

“你听到了！”

宋星摇张牙舞爪地大喊，“你听到了还故意问我！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啊你！”

慕岑起身向江边一处低洼处走去，走出几步，半转回身，道：

“好不容易听到有节奏的声音，当然开心了。”，说罢扭头就走。

宋星摇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张嘴怔了片刻，才明白慕岑的奚弄，恨得踢土捶地，捡起颗石子狠狠掷向慕岑的方向。

石子飞向远处的黑暗，轻手轻脚地弹跳几下，停在了某地。

延伸的方向外传来一片水花激荡的声音，不多时静下去，慕岑手中拎了两尾尚在轻搐的活鱼，慢慢出现在光线的边缘，经过路边的红柳时，顺手折断两根树枝，向宋星摇走去。

“我给你烤鱼吃。”

一刻钟后，鱼香四溢，表皮金黄冒油，颇为诱人。

慕岑递过去一尾，“你尝尝。”

说罢目光期待地看向宋星摇。

在香气撩人的食物面前，宋星摇非常乖觉地收敛气焰，接过来沿着酥脆的鱼脊咬下一口，不住点头：

“不错不错……”

不消片刻微微蹙了蹙眉头，“江鱼带有腥味，要是撒上点盐巴就好了。”

慕岑忽然露齿笑起来，嘴角高高翘起，眼中的光彩也盈满一种“果不其然”的开怀笑意，明明笑声内敛，仍能感受到他当下发自内心的开心。

宋星摇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纵情，看呆了片刻，猛然发觉他好像在笑自己的什么事，有些茫然，戳了戳他的胳膊，“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慕岑边笑边摇头，他端起衣袖一抖，从当中滚出一只三寸高的竹筒，扭开对着烤鱼撒上一圈白色的粉末，“巧了，盐巴我也有。”

孟令风放好帐帘，仔细检查一遍边缘，待两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漏不进一丁点风，才放下心走到卫子歌桌案旁。

“公子，宋姑娘似乎仍未回营，她的那份晚膳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厨台上。”

“嗯……”

卫子歌淡淡应着，脸上不见多少起伏，自己拿起烛剪修理好烛芯，散发出的光线骤然明亮许多。

孟令风有些担心，不仅担心宋星摇，还担心自己的公子，他知道卫子歌从酉时到现在，已去宋星摇的帐子找了五次。

城墙的事还未妥善处理完，卫子歌抽了空便要去看一遍，每次看完，脸上的笑容就浅上几分。

“公子，宋姑娘骑马出城，似乎向北而去，此时已至戌时，不如属下去寻她，别是遇到什么危险？”

卫子歌的平静让孟令风感到心慌，他犹豫了片刻，试探着提出自己的建议。

卫子歌从案几左侧抽出一卷竹简，徐徐展开铺好，开始逐字阅览上头未办完的公务。

“公子……”

“哦！”卫子歌似乎才听见孟令风的请示，摆摆手，“不必了，星摇她不会有危险的。”

孟令风一时间没领悟卫子歌的含义，他是真的确信宋姑娘安好，还是心中赌气，不想理会宋姑娘？

卫子歌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头紧锁，还在替自己担心，叹口气，“令风，你自己坐吧。我知道星摇去见谁，他不会让星摇出事的。”

随即了然一笑，“我岂会拿星摇的安危赌气？”

孟令风替卫子歌倒了杯热茶，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脸上有丝被看穿的局促和尴尬。几口茶入喉，终是未忍住自己的好奇，“公子是怎么知道宋姑娘她和谁相见的？”

卫子歌执笔在竹片上勾画，头未抬，徐徐回答孟令风的问题，“星摇她策马出城，本当告知我她的去向和目的，本当告诉却没告诉，除却背叛这种情形，那便只有一种合理的原因可以解释现在的情况……”

卫子歌轻笑，停下笔看了孟令风一眼，“她以为去见的人是我。”

“是公子？宋姑娘要见的人是公子？”

孟令风又急急站起来，神态焦灼，“宋姑娘她见错了人，公子还是让我将宋姑娘找回来吧！”

“她没有见错人！”

不理解具体原因的人很难抓住重点，卫子歌慢慢向下压着掌心，安抚孟令风的急切，“她没有见错人，是她一直以来将我认错成旁人了。”

孟令风错愕地摸摸额头，仔细想了几遍卫子歌的话，还是想不明白，支支吾吾地自问自答：

“这世上还有谁能与公子搞混……”

“难不成，是、是二公子！”孟令风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喊出来。

“嗯……你说得对，可也不全对。”

卫子歌撂下笔，卷好竹简摞在一旁，重新又取过另一卷开始读起来。

这次不等孟令风追问，自己好整以暇地解释，“星摇的确是去见了子湛，可她却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他们两人很早便相识了，只不过阴差阳错下，以为那个人是我罢了。”

孟令风张张嘴，稀里糊涂的思绪慢慢有些清晰，“公子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是。”

卫子歌颇有些得意地弯起嘴角笑了笑，“他们两个傻子，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白白搞出那么多误会。”

“可是，既然数度相见，二公子为何不直接告诉宋姑娘，瞒着这层身份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

卫子歌支着下颌，认真想了想，“若我是他，我也不会告诉星摇的，为了隐藏秘密而创造出的一个空白身份，那这个身份自然不该轻易与旁人惹出羁绊，羁绊太多，秘密便会泄露，何况以子湛的性子，一定是害怕星摇知道太多而身陷危险当中吧？”

孟令风点点头，不假思索地附和，“也对，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二公子貌似也喜欢宋姑娘。”

卫子歌转头看向孟令风，笑得深不可测，“你说什么？‘也’喜欢？”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故作吃惊，“令风，难道你喜欢宋姑娘不成？”

孟令风立刻摆摆手否定，“属下没有，属下哪敢夺公子所爱？呃……”

他截住自己的话，尴尬地看着卫子歌，像坐到了钉子上似的，左右轻晃、坐立不安。

卫子歌倒是并不惊讶自己的感情被孟令风知晓，他在外人前刻意保留，却从未在孟令风面前掩饰自己对宋星摇的喜欢。

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弟弟想法一致，对于珍视的宝贝，自然该好好藏起来，否则成为别人对付自己的软肋可就糟了。

用手凭空点了点他，告诫道：“这件事你我知晓便好，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孟令风信服地点头，自己随意抿了口茶平复心情，又看向卫子歌，心中还是觉得很不妥，重新建议卫子歌，“公子，我知道公子虽然不担心宋姑娘安危，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不如我还是去看看情况吧！”

“你以为子湛是什么人？”

孟令风被卫子歌问得一愣。

“不该做的事，他不会做的。何况他毕竟是二公子，你恐怕近不得他身前十丈，便会被他身边来去无踪的暗卫挡住，扭送到他面前了。你发现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戳破了他与星摇间的秘密，你说，他该怎么处置你呢？”

“这……”

孟令风一时语塞，“二公子总不会杀了我吧？”

“他的确不会杀你，呵呵，毕竟你是我的人，子湛总要给我几分情面的。不过呢，他会反过头抓住我的某个把柄，以此与我相互制衡。而他自己将毫不迟疑地放弃那重身份，让它永远在世上消失！”

卫子歌顿住笔锋，半垂的眼帘下，眸底有片刻的失神，即刻恢复如初，“令风，子湛的另外一重身份于我无碍，对他却极其重要，非得我令，不要触他逆鳞。”

卫子歌说得语速不算快，也没有斥责的意味，但孟令风知道，这是他最为严厉的警告。

他弹起身，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是，公子，是令风草率了。”

卫子歌说了一大段话，分出不少心神，只好端起手中的竹简重新再看一遍。

安静的夜晚，即便是最细微的响动也会格外清晰。

帐外由远及近袭来一阵马蹄踏过的震动，卫子歌捏了捏眼角，继续审阅文牍，头也不抬地低声吩咐孟令风：

“你去给星摇热一热晚饭，只说是你送的便好，然后就回去休息吧。”

待孟令风起身离去，卫子歌轻轻放下笔，平静的脸庞下浮现出怅然的失落，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