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宋星摇小心翼翼地端稳手中的托盘，避开摇晃摆动的帘子，一点点侧身挤进卫子歌帐中。

“公子？”

前厅空无一人，她放好托盘，绕到屏风后寻了一遭，依旧不见卫子歌身影，“不在哦……”，她扁扁嘴，径自走了进去。

里侧的空间不大，只有几缕沉香的袅袅余烟，随着她身形带出来的微风而动。书案上一丝不乱地摆放着几摞竹简，烛台上的蜡烛已燃到尾部，凝成一坨烛泪摇摇欲坠。

宋星摇取了支新的蜡烛，走到案前为他换好，其他物品书籍严整有序，她不敢随意乱动，环顾一圈后退回到前厅，枯坐片刻，百无聊赖地在帐中走来走去，一会倒茶喝上一口，一会趴在桌上歪头出神，过一会又蹲到地上撅土，最后在桌脚旁挖出一个拳头大的土坑，挑出来一条蒙头转向的蚯蚓才恍然回神，连忙将蚯蚓塞回洞低，再将土填回去。

如此自娱自乐半个多时辰，终于回到桌旁，伸手探了探两只碗的温度，原本烫手的碗沿已有些发凉，宋星摇端起托盘向帐口走去，打算再回炉热上一热。

腿刚跨出一半，眼前的幔子被人从外掀起来，宋星摇忙侧过身避开，微微弓腰护好托盘，背对着外头进来的人连呼：

“有人有人，小心小心！”

手上的碗盏叮叮当当发出碰撞，宋星摇也跟着左摇右晃，正手忙脚乱时，两侧肩膀各被一团温热覆盖，稳住了她。待一切都平稳下来，她慢慢回身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卫子歌进帐，正站在她身后微笑看她。

“公子！你回来啦！”

宋星摇一激动，带动着手里的东西又发出了连串响声，卫子歌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带着丝惊讶问道：

“在等我？等很久了吧，快坐下休息。”

“没有哦，我也才等了一会。”

宋星摇跟着走到桌前坐下，偷偷看了眼卫子歌青黑未退的眼窝。

卫子歌扫过她面前的空茶杯，手指一搭碗沿，捻捻指腹，笑了笑：

“看你所用的茶盏里沉淀的茶叶，当是至少两盏茶水才能累积出的量，而你定然处于非常无聊的状态下才能老老实实饮完两杯茶水。另外，此碗仅余一成余温，你不会拿一份已经凉的羹汤给我，而是坐在这的过程里才慢慢变凉，这样一碗羹如果由滚烫慢慢冷却至此，至少半个时辰，也可以解释你为何等得抓耳挠腮，甚至想将我的帐子挖倒了。”

他偏头自信地一笑，“怎么样，我猜的可还对？”

“喔……”

宋星摇慢慢看向桌脚旁翻出来的土，愣愣点头，“对啊，公子说得完全正确……不是！”

她一个激灵站起来，“羹凉了！哎呦我适才正是要去给公子再热一热呢，让公子一打岔就忘了！我现在去，公子等我回来！”

说着就要端举托盘，不过她的手刚碰到边缘便被卫子歌一把握住胳膊，向下压了压，示意她坐下。

“不必了！你乖乖坐好，不用麻烦了！”

“啊……”宋星摇面露为难，“可这羹有些凉了……”

卫子歌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笑着摇摇头，“没关系，现在的温度还能喝，你若再跟我推迟，可真的要凉透了。”

说罢好奇地挑眉，“里面是什么？”

“一碗是我熬的牛乳桂圆羹，另一碗是我特意找百里老头要的安心凝神的药！”

宋星摇兴奋地解释，一边摆好羹匙，推给卫子歌。

“我听老头说，公子近日积劳成疾生了病，所以特意做了这些给公子送来。公子尝尝？”

卫子歌眼中有丝明亮，看一只碗盛着奶白色的乳羹，另一只碗盛着红黑色的药汤，最后将目光落到宋星摇的脸上，忍不住心里的喜悦，唇边盈满笑意。

“你说，是你做的？”

宋星摇点点头，“是啊，我从伍家回来之后就开始做，做过五六遍才勉强熬出这一碗像模像样的，公子赏个薄面，尝一尝本姑娘的手艺如何？”

卫子歌轻声笑起来，拿过碗握在手心里端详，一夜难眠的酸涩慢慢涌上心口，忍不住问她：

“星摇，这碗羹，你是做给……我的？”

听他故意咬重最后两字，宋星摇有些怔怔，反复思量半晌，才歪着头说：“当然是公子你啊，不然，还能给谁？”

卫子歌垂眸不答，捏着汤匙舀了舀凝成酪的桂圆羹，只嘴边残留一丝淡笑，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舀起羹尝了口，眼底滑过一丝奇异的光，盯着碗顿一顿，云淡风轻地一笑，叹道：

“星摇，别说，你这羹……口味还挺独特的！”

“是吧！”

宋星摇扬起下巴，很是骄傲，“我加了牛乳，又加了很多很多糖，就是怕公子喝完药嘴里发苦。对了公子，不如这样，先留一口桂圆羹吧，你先把药喝了，最后再用我这桂圆羹润口？”

“唔，我不怕苦，我还是先喝你为我做的羹吧，不然一会凉了就不好了，白白辜负你的心意。”

卫子歌又接着喝上几口，眼中的笑止不住光芒，对着宋星摇点头赞美，“好喝！”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一口接一口地喝完，碗底露了白，又将另一只药碗推到他眼前。

卫子歌放下汤匙，没有立刻接过去，想了想，轻声道：“你方才说这药是找百里先生要的？”

“是啊。”

卫子歌再次确认，“也是你亲手熬的？”

宋星摇满心欢喜，“公子要是喜欢，我以后亲手熬给你喝！只是今天我一直在厨房忙活，腾不开功夫看顾药炉，只能将煮药的事托付给青衿了。”

“哦……”

卫子歌拖了个长长的尾音，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了……”

“公子还是快喝吧，喝了病才能好得快。”

宋星摇以为卫子歌在为这药不是自己熬煮的而可惜，忙出言劝诫。

卫子歌仍是笑着摇摇头，“我并没有生病，岂能胡乱吃药？”

“没生病？”

宋星摇闻言大为惊疑，“那百里老头在伍家说你……”

“说我 日夜操劳，身心俱疲，染了病。”

宋星摇点点头。

“还说我为了城墙占用田地的纷争而彻夜难眠。”

宋星摇微微张开嘴，又点点头。

“再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还提到了药堂医馆的问题？”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笑意盈盈的目光，心里一动，少顷之后跟着一起乐起来，“所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吧，是公子授意的！”

卫子歌不置可否，只说道：“修葺城墙确实受到些阻力，先生提到其他的几件事也并非空穴来风……伍家的忙，也该伍家自己用人情来换才算不辜负我对他们的期望啊！”

他把玩着碗中的羹匙，抬眸注视着眼前，笑容还在，可语意当中已透露出森然的算计。

“他们几家把控南地太久了，从伍家开始，我会一步一步瓦解他们的势力，让他们三家、让整个曲水彻底臣服大嬴！”

“可是……他们若未能领悟公子的深意……岂非白做了这么多功夫？”

卫子歌笑起来，亲切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自信，“我之所以首先选了伍家，就是因为伍家受伍夫人影响颇深，他们对大嬴更为亲近。”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汤匙，手指抵住柄把，一上一下，慢慢敲击碗口，发出“叮叮”的脆响。

“伍夫人是聪明人，百里先生已给他们很多暗示了，若她猜得透，舍得下曲水的家业，伍家，还可以继续是伍家。若她猜不透，亦或做不来，那伍家……”

他一松手，汤匙整个滑到碗底，白瓷与白瓷相互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也不是不能步田、吴两族后尘！”

宋星摇眼中沁出一抹难掩的震惊，不可思议地反复盯着卫子歌的表情看。

她还以为只有二公子才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却没想过一向贤雅温和的卫子歌也有雷霆万钧的一面，不禁神色一凛，小心问他：

“公子也会像二公子灭吴家那般那样，覆灭整个伍家？”

卫子歌听后收敛好方才的厉色，重新笑起来，他明白宋星摇在担心何事。

可他的确不能作出什么保证，只语焉不详地安慰她：

“我自然希望他们伍氏能抓住这个机会，毕竟重新扶持一门势力很不容易，我也不忍心草菅人命。”

宋星摇安心点头，“我相信公子，你与二公子本非一类人。”

卫子歌端起那碗药，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郁，随即安稳如常，笑着补充道：

“星摇，我不会无故戕害人命的。”

他仰起头喝药，药汁流进喉咙中，淹没了不曾讲出声的后半句——子湛也一样。

“呃，公子！”

宋星摇抬手想拦住卫子歌，又担心他呛到，只好提醒他，“你方才说没病不能乱喝药的！”

卫子歌已全然喝尽，放好碗，笑起来，“星摇，你怎么一会聪明一会糊涂的！”

他指了指药碗，挑眉问她：“这药是谁给的？”

“是、是百里老头……”

“他既知道我没有生病，又怎么会给你一副药呢！”

卫子歌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柔软，“他让青衿熬的是一碗红糖枣泥汤，不过随意喝来补气养血的。”

“啊……”

宋星摇难为情地笑笑，“嗯”了声，凑到卫子歌身边，大眼睛看着他，“那公子方才不喝，如今放凉了才喝！”

卫子歌淡淡叹口气，支吾片刻，才说：“是我有些口渴罢了。”

“那我明天为公子烹茶吧，我今天……”

“星摇！”

卫子歌忙喊住她，分散开她的注意力，“我还有事要找你去办，你恐怕没时间研究厨艺了！”

宋星摇这才想起早晨卫子歌喊她晚上来议事，一连“哎呀哎呀”地坐好，静静听他安排。

“你听好……”

卫子歌也凑近了些，两人几乎肩膀抵着肩膀，“伍家的事不日便会有结果，不管是遂我心愿亦或……他们错失良机，百里先生最多只会再去半月，半月后，我会着手处理南、黎二族的势力，届时你需穿插幻成三人的模样，第一人，是南家独子，第二、三人，分别为黎家长子、三子，他们几人感情虽不算和睦，但平日交际过多，彼此相熟，所以你必须提前摸清他们的习性，不能如同往日那般只幻成相同的外貌，至少也需神态、性格五成相似才不会被怀疑。”

卫子歌有些担忧地看向宋星摇，不住叮嘱，“他们两家之中，南家态度摇摆，若伍家的事处理妥当，南家可不费兵卒收入囊中。只是黎家一向强悍，甚至募集数万私兵，两子一个狠厉多疑难以把握，另一个虽然庸碌但也是纨绔之辈，皆非善类。所以你务必要好好听我的安排，答应我，整件事当中，不要随便擅作主张！”

宋星摇丝毫不见犹豫，“嗯”了声，“好啊，我答应你。”

如此爽快干脆，若说她心中没存了什么坏主意，卫子歌可不信，他叹口气，又重重强调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宋星摇狡黠地笑起来，脑袋忽然靠近卫子歌的脸。

近到卫子歌已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呼吸；

近到他只消拉一下她，便可吻到她的鼻尖；

近到他本该下意识地躲过去，可身体却僵直地定在原位不受自己控制，浑身血液沸腾，头脑中一个声音不住响起，提醒他、挑唆他——

“拉过来，抱住她，吻她！她离你这么近，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吻到她！卫子歌，你是身份尊贵的大公子，你喜欢谁，就该得到谁，何须一再隐忍……”

“星摇……”

卫子歌闭上眼再睁开，暗暗压住心中滚起的浪潮，嘴角挂着平静的笑容，“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快？”

宋星摇只顾着自己的调皮，根本没有注意到卫子歌眸底的光芒是如何在一瞬间从平和变成炽烈又变回熨帖得当的沉静，两只手各圈成一个圆比在自己的双眼上，慢慢从卫子歌身边离远，落回到位置上坐好，透过两手的圆圈打量他。

“因为你也答应了我一件事，若不老老实实答应你，我怕你反悔，不履行承诺。”

卫子歌笑容不减，看着她做出的手势，反复延展她话中的含义。

我答应了你一件事……

你搞错了，不是我答应的你。

不过是什么事呢，是什么事能让你如此在意呢？

琢磨了下，卫子歌忍不住试探道：“我已经反悔了该如何？”

“反悔？”宋星摇放下手，有些怄恼，皱着眉定定看着卫子歌，“你若反悔，我依然会做好你交代我的事情，可我会生气，也……也不想理你了！”

“那么……”卫子歌悄悄攥起手心，“我们在这营中日日能够相见，你不理我，也不得不看到我。那么你不理我这事，似乎并不作数。”

宋星摇一愣，她与慕岑相见不过几次，一只手都能数得清楚，每次相遇她都备加珍惜，她真得会不理他吗？

反正她已知道了他的身份，拆穿和不拆穿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慕岑不会再嘴硬反驳就是了。

轻轻叹口气，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还是舍不得不理你的。你反悔也罢，等我想到了方法，也由不得你再抵赖狡辩！”

“哦……”

卫子歌清幽幽一笑呼出长长的气息，心里却不似表面上的轻松。

他知道了，知道他们之间大概做了什么样的约定，看来有些事，不得不向着原有的方向发展了。

“你当真反悔了？”宋星摇似乎不太相信，静下来仔细想过一阵，重新问道。

卫子歌只缓缓摇摇头，没作具体回答。

“嗯……”

宋星摇整理好桌上的碗碟，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公子，你答应我另一件事吧！”

卫子歌看向她的眼睛，听她继续说：“今晚你早点休息，睡个好觉，如何？”

“可现在不过亥时，我还有……”

“快去！”

宋星摇起身拽着卫子歌，想将他拉到屏风后的卧榻，“我在旁边盯着你，等你睡着再离开！”

卫子歌停下脚步，嘴角的笑又无奈，又戏谑，盯着她的眼眸，反问她：

“星摇……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你着实有些太信任我了……你若在侧，我如何能睡着？”

“嗯？”

“呃……”

宋星摇的脸腾得红起来，松开手一时间进退不得，张张嘴，又闭上，不住咽着喉咙掩饰慌张。

卫子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难为情的尴尬模样，心中好笑，又静静看了她半晌，才出声哄她：

“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快回去吧，我答应你，你走之后我便回床躺下。”

“……真的？”

卫子歌短暂沉默一时，浅浅笑了笑，“真的，我答应你的事……也同样不反悔。”

“好！”宋星摇端好托盘，两人相视一笑，挑开帘子钻了出去。

卫子歌立在原地，负起手，盯着桌上原本放着牛乳桂圆羹的位置出神。

他的笑淡下去，眼中的光也淡下去，那不是被人熟知的卫子歌的神态，而是他往往被很多人忽视掉的身份——是大嬴的上公子，是最受嬴王器重的大公子该有的神态。

冷淡下去的他凭添出难以捉摸的威严，站在那，地上的影子在烛火下微微翕动，不敢打扰他的思绪。

良久，他清冽的笑了笑，走向案前挑了两卷文牍，拿到榻上，自己有条不紊地换好里衣，斜靠在榻背映着烛光读起来。

宋星摇将碗盘送回厨房，正准备离开，不经意间看到瓮中剩下的桂圆羹，摸摸肚子想，恰好自己饿了，不能浪费了自己的手艺。

拿了汤匙舀一勺送进口中，眼前瞬间一黑，整张脸挤成一团，张开嘴吐了出去。

“呸！怎么这么咸！”

她盯着桂圆羹，小口小口向外轻吐唇上沾染的味道，凝眉思量，不可思议道：

“没想到啊，原来公子喜欢吃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