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泣目送着最后一队人马离开分堂,他们个个打扮成寻常渔夫船家模样,约莫十余人,兵器都卷藏在蓑衣之中,又与行囊杂物捆作一起,任谁看了都认为是哪家船工准备出河下江打渔的行头。
“哎,还想着黄大哥回来,敬他几杯酒,贺贺他立下大功,再顺便冤他一些血汗银子,带着我吃香喝辣几日。”周尚奇玩笑道,离开前,他驻足与万泣攀谈着几句。
“你可不是个贪酒爱耍之人。”万泣拍拍他的肩。
“多半是跟黄大哥厮混久了,这里天干水冷,地远山清,听不到他的声音,那可是无趣得紧。”
“平日可不见你三番四次提到他。”万泣听出了他话里的伤感和试探之意,但面上仍是故作诧异好奇。
“万兄弟,我走了,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周尚奇脸一板,变得严肃无比。
“听好了,几日后,你们不管人在哪里,无论听到江湖中传来何等消息,都按照计划,在约定地点等候。”万泣低声道。
“是。”
周尚奇刚才言语只不过是试探一二,尽管他心里明镜似的,知晓万泣绝不会直言相告,但周尚奇已跟黄天河与万泣出生入死多年,彼此默契不用多言,如今事出突然,万泣前日刚派黄天河去伏击海西帮接应人马,今日破晓前又突然暗自安排分堂亲信分批离开日泉镇,更要乔装打扮,避开碧青帮耳目,其间必有大事发生。
万泣看着周尚奇跟上了队伍,他抬头看看天色,反身回屋。
大堂内只有两名仆人日常打扫归置,反而更显清冷,万泣坐到自己熟悉的位置上,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装潢摆饰,依旧漏风的厅堂高墙,尚有余温的炉火,横梁之上的一道缺口,那是雁栖门日泉分堂设立以来最险要的一战留下的,他自己亲手留下的。
其中一名仆人不时的看向另一名,总觉得这人身影陌生,好像从没见过,又因为万泣端坐上方,又向来喜静,这议事厅内从没自己说话的份,但抬头低首间,也让万泣瞧出了些端倪。
他顺着这名仆从的目光看去,另一名仆人则在墙角窗边清理,一直背对着两人,动作也显得磨磨蹭蹭,双肩抖动,不知是畏寒还是恐惧。
万泣沉默半晌,对着近身的仆从道:“你先出去吧,今日用不着你在这儿服侍。”
那人点点头,躬身退出了大堂。
“怎么?你沦落到给人打短工的地步了。”万泣对着角落的那名仆人道。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毅然回过头来,他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模样倒是让万泣一愣。
“你还在这儿?万师兄。”此人正是范影笑。
“那我应该在哪?范师弟。”万泣早就认出了这人是自己的师弟,两人阔别多年,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我来的时候发现,堂内不少弟子你都偷偷安排出去了,显然,你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惭愧,要不是师傅的密信,我定然是后知后觉。”
“师傅他......”范影笑语气一低,话在喉中竟说不出口。
万泣摆手道:“我,我心里有数了,师弟,我们已没有时间来伤感愤恨。”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留在这里,不带着所有弟子离开。”范影笑嗓音嘶哑,他从雁栖山一路北逃,餐风饮露几日才赶到日泉镇,他生怕分堂中有碧青帮耳目,是以没有表明身份,潜藏至此。
范影笑一步一步艰难的靠向万泣,他原先见堂内有人员调动,又无刀兵横沉,日泉镇内也太平无事,还欣慰道万泣谋而先动,已然逃出日泉镇,谁知他此时此刻竟然还端坐在这里,想到此处,范影笑两腿一软,气空力乏,跪了下去。
“我到今天才明白一个道理,最难的事情不是选谁去死,而是选谁去活。”万泣将他扶到座椅上,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你?师兄究竟是何意。”
“师弟,论资质才干,你都胜过我,外人或许不知,但我,师傅,甚至其他一些师弟,都心知肚明。如今既然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放心将雁栖门的未来交托与你。”
“我呸,江湖人常言你有担当,有气魄,怎地生死关头如此不济,婆婆妈妈。”
“你不必激我,或着,你是真心骂我的,但这都不重要了,我会去死,带着大半个分堂的人去死,可你会活着。”
万泣将一团纸丸塞入师弟手心,一股热流顺着手掌荡入了范影笑掌心,直至心脾。
“师弟,既然你选择了从雁栖山逃来这里见我,想必已做好了打算,而师兄我,今日也做好了准备。我已将分堂最精锐弟子的性命交在了你手里,我若逃了,碧青帮必然穷追不舍,视我等为心头大患,日日追查,夜夜寻踪,今后举日维艰,雁栖再难有复兴之日。而我死了,他们便会给与其他小股流窜之人喘息之机,这,就是你的机会。”
“你这,这是逃避,死,太简单不过了。雁栖门创派至今,三十余载,其间江湖多少兴亡,多少春秋,你竟然,竟然把这个责任交给我身上,论武功,辈分,声望,你都远远高于我,而且师傅他已经决定让你......”
“我问你,你能活着见到我,难道没有其他同门师弟为你牺牲?师傅他一生中莫非就没有错过?他若事事都对,今日我们两人也不会在这般状况下再见!”万泣眼中坚定,死死攥着范影笑几欲挣脱的双手。
范影笑一时语塞,脑子里浮现出雁栖山脚下那十几条为了掩护自己逃离而献身的性命。他们之中有的人是多年同屋同寝的患难师弟,有的也不过是新入门,还不甚熟悉的年轻弟子。当倾覆存亡之际,他们不假思索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范影笑口中所谓“简单”的那条路。
一股自责内疚的心情浸入脑里,范影笑怔住了,他的眼神对上万泣的目光,师兄那对眸子中坚定,期盼,哀求,释然的情绪瞬时包裹住了他彷徨,胆怯,游离的内心。
范影笑从雁栖山逃离后,也想过召集一些四散在外的人手,组织起来以待反扑,可还是第一时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日泉镇的大师兄,想着依托辅助于他,往后之事,听他差使调遣即可,再没多做谋划。
自入了刘诏玄门下之后,范影笑虽然才智出众,怎奈心性洒脱,稚气难消,刘诏玄从未对其委以重任。
他办事虽然机敏妥当,可比之万泣有独当一面的魄力比较起来相去甚远,多年来,大师兄在门内有师傅着重培养,在江湖上更是声名远扬。
而反观己身,大多时候只能留在师傅身边耳提面命,做些闲散差事,对此,他没有半点埋怨,反而觉得这样处在一个轻松自在,舒适超脱的环境中,凭借自己的小聪明,过得十分安逸悠闲。
从未设想过这千斤重担有朝一日竟然落在自己肩头。
“我,我又如何担得起,没有师傅,师兄在旁。”
“你相信我们么?”
“当,当然。”
“那现在,我和师傅的选择,就是你。”
慢慢的,范影笑的眼神从浑浊不安变得清澈通透。从今往后,艰难险阻,都欣然赴之,他对自己并不坚信,可对万泣的选择,从不怀疑。
范影笑缓缓道:“师兄,你要我怎么做。”
一排鸿雁向西北飞去,穿过山头,似乎带动了阵阵闷雷声响,沉吟不绝。
日过晌午,鲁昭光带着大批人马已经将雁栖分堂围得水泄不通,分堂中大部分弟子都随黄天河去了雷公坡阻击端木良,而留下的部分弟子对碧青帮根本没有提防。
没有激烈的反抗,惨绝的争斗,他们鱼贯而入,直直奔入了大堂之上。
堂内除了万泣之外,别无他人,
一柄宽约三寸的重剑,陈放在万泣身后高台的榆木兰锜之上。
剑的厚重一如堂上端坐自如的人一样,面对着上百人冲入内堂,没有丝毫震动,沉默安静的藏在鞘中,潜藏之势在匣中隐隐作响。
鲁昭光依旧谨慎地打探着四周,这个地方他已来了多次,从没发现过有什么机关暗卡,但哪怕到了这一步,他还是在反复确认。身边的碧青帮弟子也没有立即发难,紧紧护在鲁昭光附近,跟着他左顾右盼。
“鲁堂主,我这个大堂你还没看够么?”万泣道。
“嘿嘿,万大侠,这次来没给你打招呼,怕是叨扰了。”鲁昭光回应。
“这段时间来,你流连胭脂巷柳,身形愈发臃肿,动起手来可还方便?”
“要骗过万大侠,当然是要下些功夫了,不过说起真功夫,鲁某确实还没本事亲自跟你动手。”鲁昭光向后退了几步,身侧几名目光精纯,身材矫健的弟子上前一步,杀气咄咄。
万泣的眼神一扫而过,同时双耳微微动了动,已听到墙后也有了脚步声。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鲁昭光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身上,此人头发蓬松,裹着灰袍,浓眉鹰目,矮鼻梁,薄嘴唇。
看着万泣此刻在己方一群人中偏偏盯着自己,男子向前走了两步,领首众人,随后,那双吓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笑意很是真诚,只是与他那副刻薄的脸并不相配。
鲁昭光斜目瞥了一眼,刻意跟这个中年男子保持着距离。
这名男子的声音很是轻柔慈和,跟他的实际年纪又不相匹配。
“万大侠认识我?”
“不认识。”万泣冷冷回答。
“那就是,你觉得满屋子的人,我对你的威胁最大?”
万泣点点头,他不想否认,甚至觉得这数十人中,只要将这个中年男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收入眼底,其他人无论怎么出手攻来,自己都不忌惮。
“我碧青帮远在边陲,银安城地广人稀,你不认识我也很正常。我想自报姓名,又怕万大侠不乐意。”
“为何不乐意。”
“作为你一生中最后知晓的人名,我的名字可不算好。”
“都是爹娘取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万泣眉眼一挑,带着几分轻蔑。
“在下樊启年。”男子道。
“赵长寿死后就是由你接替了他的位置,樊四当家,幸会。”
“哎,不该说是幸会,你我相见,实在是太不幸了。”樊启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