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由伍家发动带头,已有十数万南人分银田登入大嬴户籍。
卫子歌发表文,言:青州流人背井离乡已受流亡失亲之苦,凡可劳作者参与曲水工造之事,年迈体弱者各谋所善,无一不勤勉忠恳,当获嘉许。
其已奏请王上,保留其原有良籍不再贬斥,调出原籍,编入曲水。每人分田十五亩,屋一间,银二十,自行兴土木、修瓦舍,圈地建立村镇,从事农桑、漕运、商贾等业。
至此,可受调遣之人数目充裕,柳下蹊及户课司一众奉大公子令,招募工匠,修整城墙街巷,兴建曲水,且效率加倍鲜遇阻力。
分田后,南地百姓受青州流徙而来的农户影响,依其样仿之,纷纷开辟荒地,阡陌分割,正式逐步开展农事。
上一波震荡尚未平息,新的榜文已接踵而来,大公子令,十五日后再入籍者,每人分田十亩,屋一间,银减半。
原追随伍家、已入籍者窃喜。
黎、南两家所控南人有倒戈之象,常有民暗中偷行至丛青信帐外,请求入册,却遇两族巡查,以武强压,场面发展混乱,常常不欢而散。
原来一大片的帐子已变成一点点加高的屋舍,乌烟瘴气,灰尘、砂砾四处飞扬迸溅,嘈杂声不绝于耳,穿梭在烟尘里的匠人们浑身沾染泥土,脸上却喜气洋洋,劲头十足。
宋星摇挥挥衣袖咳了几声,躲到卫子歌身后,抬头迎上他侧过来的目光,“贴紧我,那样就呛不到了……算了……”
卫子歌回过身捞起宋星摇的手,领着她向外走去,“也没什么可看的,等我自己再来吧。”
“唔没关系的,我知道公子心里高兴!”
宋星摇放慢脚步拽停了卫子歌的步子,指指身后,“公子再待会吧,公子高兴,我也高兴!”
卫子歌微微加重了些力道,重新拉她跟上自己,“你的伤才算好利索,可千万不能再将伤口咳得裂开。走吧,等他们修盖好自己的家,你再陪我来看。”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的侧脸点点头,转念想到他自己还住在帐中,问道:“公子你自己还整天的露宿荒地呢,什么时候安排匠人修葺你的屋舍呢?”
卫子歌扬起唇角,略侧过头看她,“我有好好的帐子住,哪里露宿荒地了!”
继而眼中流露出一抹庄肃,笑容也变得郑重,“民若未定,君岂敢先安?”
他捏了捏宋星摇的手,有丝歉然,“倒是辛苦你与令风他们了,还要陪我一起再住上一段时日的帐子。”
“那有什么关系?”
宋星摇踢开脚下的石子,向前又沿着石子滚动的路线追上去,“等公子的府邸开始修建的时候,我一定去帮你监工!”
“公子府?”
卫子歌立在原地,淡淡笑着看宋星摇追赶石子,“曲水非我辖地,这公子府,还是留给以后要来的哪个王弟去盖吧。”
“啊?”
宋星摇停下来,慢慢放下裙角,回头看向卫子歌,听他继续解释道:“你忘了,我是被罚来曲水思过的。”
宋星摇脸色渐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阴冷薄情的面孔,她抿直了嘴角,淡淡“哼了”声。
“是啊,罚来的……哼!不管是谁接管曲水都好,总之不要便宜了二公子去。公子如此费心筹谋才使曲水渐入佳境,可不能白白落进……落进他的口袋中。”
她低着头,盯着脚下的石子憋气,未曾瞧见卫子歌眉心轻轻一颤,他眼中微芒闪过,暗道:
“恐怕,子湛他很快连自己的南阳也无暇顾及了……”
“公子、宋姑娘!”
孟令风带着一大队人从旁经过,顿住身形向卫子歌问安。卫子歌微一颔首,笑着问道:“令风,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孟令风让开身子指了指其他人肩上的背篓,回道:
“公子,吴姑娘正同几位炊妇煮饭呢,说木柴不够用,我喊上人去给她们送过去。”
“孟卫使,孟兄!”
不等卫子歌说话,宋星摇跳到孟令风眼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他与其他几人,眼中光芒大盛,“吴姑娘在那边?”
孟令风一时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点点头。
宋星摇伸手环指他身后,又问:“那吴姑娘认识他们几个人吗?”
孟令风回身看过半圈,想了想,“他们不是青州来的人,想必不认识。”
宋星摇一拍手,重重握住孟令风的双肩,晃了晃,露出祈求的目光,“这样的话,可否请你帮我个忙,啊?”
孟令风不明所以地看向卫子歌,卫子歌笑笑,对着他略略颔首。
吴妹好脸色红润,额头上沁了一层细汗,手中忙着洗菜、切菜,分拣配料,不远外的灰尘飘散过来,粘在她的额头上,被她用手背无意一揩,晕出几抹深浅不一的灰渍。
“孟小哥咋还不送柴火来呢,妹好,我去看看!你先自己忙活,累了就先歇会啊!”
旁边的阿婶刚刚做好一锅炖菜,掐腰歇口气,说话间,已左顾右盼地走远了。
“好啊,王婶……”
吴妹好直起腰抹把汗,抬起头四处随意望了望,低了头拿起一把青菜准备掐根,心却倏地一抖,然后开始战栗不停,连同她握着青菜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是……是哥哥……”
吴妹好眨眨眼,不知该不该抬头去看,“是不是哥哥,是不是哥哥……”
方才一晃而过,她看得并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灌树丛间被雾霾遮蔽得若隐若现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的笑容,就像哥哥每次从怀里掏出烤红薯递向自己时那样,温暖、宠爱。
想起哥哥,吴妹好的眼睛慢慢变红,随之沁出的泪水挂在眼角婆娑轻闪。
她浅浅吸口气,抬起头再向前看去,那人在她的泪中折射成无数个光点,一齐对着她笑起来。
“哥哥!哥哥……”
吴妹好蹭地站起来,脚步慌乱地向前边的人跑去,两颊已是濡湿大片,“哥哥,哥哥,你来了,你终于来看妹好了!”
吴妹好想哭,却又怕哥哥担心,慌慌张张地擦净脸上的泪痕,嘴角哆嗦着,强迫自己拼命将它向上高高弯去,露出最开心、最开心的笑。
“哥哥,你等等我,先别走!我这就过去,我想你,想见你……”
吴妹好跌跌撞撞地奔跑,她的哥哥依旧微笑,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过去,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着吴妹好,伸出拇指,重重点头。
吴妹好笑着哭出声,慢慢放缓脚步,隔着重重散不去的灰烟凝望自己的哥哥,哀声问他:
“我的脸治好了,哥哥,我遇到了许多许多的好人,你是不是很开心!那你呢,你在那边好不好,哥哥,有没有妖魔鬼怪欺负你!”
哥哥摇摇头,身边慢慢涌现几道黑黢黢的身影,站在他左右两边相互勾肩搭背,他拍拍身旁的人影,又拍拍自己的胸脯,对着吴妹好无声大笑。
烟雾渐渐稀落,哥哥竖起小臂,另一手指着自己的袖口,上头隐隐约约绣了几个字。
吴妹好再忍不住,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就算没有看清又如何,她岂会不知那是什么?
那是她绣的“吴哥好”三个字,那是她烧给哥哥的衣服,哥哥他收到了,他收到了,那的确就是自己的哥哥,他来看自己了,他替自己开心,他在另一边有很多朋友,他不会再受欺负了!
“哥哥……”
吴妹好声音哽咽,跪着向前挪了挪,想再靠近些,靠近她最挂怀的亲人,她有一肚子的心里话要倾吐,她想跟他分享南方连绵不绝的雨水,分享傍晚归巢哺雏的落燕,分享认识的新朋友,分享她未来的丈夫,她遇到了那么多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惊喜、美好,如果人生可以置换,她宁愿舍弃今后所有的好运来换哥哥的生命。
“哥哥,我明年就要成亲了,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吴妹好抹掉眼中翻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对面的哥哥抬起手,慢慢张开手指,比出一个“五”,又重新握拳伸出拇指对她点头,她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手势的含义,擦干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你、你原来已经知道了……哥哥,你永远都放心不下我……”
吴妹好胡乱抹脸,泪水和着笑容挂在脸畔,释然慢慢取代了悲伤,“你放心吧,我以后会照顾好自己的,曲水这里很好,很好……哪里都好……哥哥,你就放心我吧,放心……”
吴妹好跪在地上掩面抽噎,另一边,她的哥哥同其他朋友身形渐淡,消失在尘埃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