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颍京调配户课司、工造司、农桑司、刑罪司若干掌事、司案出发前往曲水,同时五日前快马飞信已至,信中言:北境青州,大雪突至,谷粟歉收,百姓无余粮以越冬。虽开粮仓赈济,恐罄竭而难平,端阳谣谶再起,民心动荡,鬼方袭扰不停,有趁势生乱之患。
南阳,涌泉茶肆,三面幔帐合围,三位翩翩公子正推杯问盏,谈笑风生。
一公子一身锦缎华衣,腰间环佩叮当,摇着一柄翠玉骨扇,正是曲水南家的独子,南兮征,此刻笑意斐然,对着另两人道:
“岳兄,当真缘分。若不是那日去你家赏画,岂会与柳下兄相识!早耳闻柳下府乃书香门第,柳下兄对儒道、诗赋、朝政的见解果然不是我这样的粗人可以比的!”
他口中交口称赞的柳下兄,不是柳下蹊又是何人,谦逊地摆摆手,自谦道:
“南兄谬赞了,依在下之言,南兄才是深藏若虚、不露圭角之人!”
另一位岳公子,曲水城中新起之秀,岳邈,给两人分别沏了杯热茶,一脸生意场司空见惯的热情,诚恳地奉承道:
“要岳某说——两位仁兄就不要互相谦让啦!南兄满腹经纶,柳下兄博古通今,你们都是才貌双全、佳人倾心的公子!”
“不过可惜啊可惜……”
他重重叹口气,佯装遗憾,左右看了看两人笑起来,“可惜倒是岳某我先得了佳人青睐,比两位仁兄早一步娶妻成亲咯!哈哈哈哈!”
三人重新谈笑不已,一女子头戴帏帽,身着宽松的裙纱经过,裙摆飘逸,姿态旖旎,撩起一阵细软温柔的香风。
她拨开三位公子身后的围帐,头纱被风撩开一角,几人纷纷打住声音回头看向她。
姑娘环看几人的脸,朱唇轻启,微微讶异,娇媚的声音中带着些女儿家的慌张:
“啊,是妾走错了地方了,叨扰几位公子,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说罢她放下围帐,不过片刻,又伸出纤细的手指重新挑起,眼波潋滟,依次看向几人,最终定在南兮征的脸上,娇羞一笑:
“不知可否问过这位公子,妾想去诵古茶楼听话本,该怎么去才是?”
南兮征起身敛袖,伸手一指北方,“也难怪姑娘走错,两家茶楼名字相像,又只隔了一条街。姑娘向北,再走一条街就是。”
那姑娘盈盈一拜,翩然离去,却见一条鹅黄织绣帕巾轻悠悠飘下,在空中如腰肢柔软曼妙,落到南兮征脚边。
“哎,姑娘!”
南兮征捡了帕巾起身追赶,可再抬头望去,早不见那姑娘身影。
“哎呀哎呀,南兄,你可听过‘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岳邈拍手笑道,“南兄啊南兄,方才那位姑娘,怕是对你有意啊!”
“哎,这是哪里话,岳兄说笑了!”
南兮征手握帕巾连声否认,脸上却红光乍现。
柳下蹊也紧跟着起哄,“南兄,我觉得岳兄所言不无道理!这帕子你可要好好收起来,若再遇到那姑娘,该投桃报李,回应人家的心意才是!”
“是啊,方才还说才子配佳人,南兄的良缘岂非就要来了?”
岳邈举杯道:“来来来,两位好友,今日既有美酒又逢美人,皆是这世上不可辜负的妙事!我们乘兴饮酒、饮酒!哈哈,来!”
南兮征被两人一言一语地鼓动,再想起那姑娘温声细语,容颜姣丽,跟他说话时眼神含羞动人,撩动的他心中也是躁动难耐,举起酒杯对饮,悄悄折好帕巾收进怀中。
当夜,酉时,天色暗淡。
曲水黎府院墙外,长子黎慷巡营晚归,他眼型呈三角,薄唇尖颌,乃薄情狠厉之相,将手中的马绳交给小厮,自己在后,习惯性地向身后观察一遭,忽然发现墙角的一处草丛窸窣作响,似乎有人藏匿其间。
黎慷戒备地向草丛轻轻走去,在这人影背后观察片刻,厉目呼喝道:“谁在那!”
那人弯着腰似在寻找什么,听见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直起身转回头,两眼惊恐地看向背后之人。待看清后才长舒一口气,拍拍身上的土,从草丛里信步跨出来,面向黎慷揖了平礼:
“是你啊黎兄,天色这么深了,怎么才回?”
“南兮征?”
黎慷轻声嘀咕,目光疑惑地打量他,“南家公子跑黎某家院外做什么?”
南兮征慌忙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在下不过是找个东西,方才不小心被风吹跑,掉进草丛里去了。”
“哦……”黎慷眯了眯眼睛,“那么南公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黎兄不必替在下担心!”
南兮征不假思索地回答,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变,随后对黎慷敷衍地笑笑,右手捏着一条揉成团的帕巾飞快塞进怀里,只是他的视线没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手也有些抖动,反复塞了几次,总算囫囵个放进去,不曾注意到外边还露着一角。
“哦,黎兄,要是没什么事,在下先告辞了,还有几位好友在酒宴等着在下呢!”
南兮征点下头抬腿就走,被地上的野草绊了个趔趄,怀中揣得不妥帖的帕巾重新掉了下来,鹅黄色的缎面展开一角,露出几朵芍药花瓣。
“等等!”
黎慷喊住南兮征,却未想他矮身抓起帕巾便跑,很快顺着路消失在夜幕之中,只剩玉石相撞而出的“叮叮当当”声在黑暗里隐隐变弱。
黎慷目光阴沉不定地盯着南兮征的背影,再回想他的言辞举止多有反常,心中疑云顿起,回身推开院门,大步向后院赶去。
一个时辰后,南兮征面色薄红,每走一步,他的领中便飘散出一团浓厚的酒气。待他走进曲水城门,远远看见自己的两名贴身侍婢正垂头站在树下候着自己。
南兮征摆摆手,唤两人迎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不等侍婢回答,他拍拍头,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是不是岳兄!他回来的早,去找你们来接我的?”
两名侍婢迈着碎步小跑到自己的公子两侧,扶住他,细声回答:“是,岳家主担心公子酒醉,让我们来接您。”
“哎,这个岳兄,自己成了亲惧内不说,还操心起我的事情来了!”
南兮征两只手架在她们的肩膀上,由二人架住慢慢往回走,有温香软玉在怀,南兮征忽然想起酒席间偶遇的婀娜佳人,不禁心神荡漾,拿下一条手臂,摸了摸揣着绣帕的位置,口中念道:
“窈窕淑女兮,君子好逑……”
“君子好逑?呵呵呵,好啊,好一个君子,好一个好逑!敢问南公子,你求的是谁家的淑女啊?”
面前忽地冒出一堆人,像一堵墙一样从天而降挡住去路,迎面震出浓烈的愤怒。南兮征醉眼朦胧地晃了晃身子,抬起头看去,只觉得铺满一大片的黑色,中间泛着忽隐忽现的寒光。
他甩甩头,再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来人乃黎家长子黎慷,面色阴沉,两侧当跟随了二三十随从,个个手握刀斧棍棒,阴恻恻对他冷笑。
“黎兄?”
南兮征搡开侍婢自己站好,摆出手势正准备执礼,却被黎慷一把薅住衣襟拽到他眼前。
“还在跟我装!”
“黎兄!你、你这是何意?”
南兮征听其语气不善,睁圆了眼睛观察黎慷的脸色,大为不解,“在下可是什么事做得不够妥帖,引得黎兄误会了不成?”
“误会?”
黎慷切齿冷笑。
方才他回到后院,见卧房外几名女使东倒西歪地晕在门外,自己进了里边再看,床榻间一片凌乱,自己的夫人穿着里衣坐在床边哭诉,说家中进了贼。
进了贼?
黎慷冷眼看着自己的夫人手忙脚乱地检查屋中金银首饰,却发现所有贵重的物件均好好放在原位,未见丢失。
他故意问她,她平日里贴身用的鹅黄帕巾在哪。
他的夫人找寻全身,仔细回想半晌,最后告诉他,“大概是丢了。”
丢了!
若非黎慷碰见了院外鬼鬼祟祟的南兮征,他几乎就信了。
黎慷的三角眼中精光一现,死死拽着南兮征,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一条帕巾,抖开看去,这不就是那条“丢了”的帕巾吗!
“看来不是误会啊,南,公,子!”
黎慷一用力将南兮征推倒在地,一下一下甩着帕巾,俯身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他娘的做贼做到我头上了!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
“贼?什么贼?黎兄你是丢了什么东西么!”
南兮征支起身子,酒气已被黎慷的阵势吓得散了大半,他看向那条帕子,赔笑道:“是这条锦帕吗?这是我从一位娘子身上捡的,是不……”
不等他说完,黎慷被南兮征的话刺得脸颊不住抖动,一抬手狠狠扇了一巴掌,南兮征被掀翻在地,嘴角渗出一道鲜血。
“呸,姓南的,你还真他娘的敢说出来啊!”
黎慷啐了口,向后退了几步,一挥手,喊道:“给老子打!打到半死不活为止!”
几十人蜂拥而上,对着南兮征棍棒、拳脚相加,那两名侍婢早就吓得瘫软在地,又看见自己的公子被人打得血肉模糊,惊惧不已,连连发抖,大声呼号。
黎慷侧过脸看了看两人,眼中凶光毕露,拔出身旁人的腰刀毫不迟疑地划开两人的喉咙,叫骂:
“你娘的喊什么!吵死了!”
可怜那两名侍婢再也发不出喊叫,用力捂住脖子,颈下血流如注,与脸颊滑落而下的眼泪混合,扩散成一大滩殷红的血泊,“呼噜呼噜”嘶哑片刻后,气绝身亡。
城墙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站在暗处,默默盯着下方的混乱。
黎慷拔刀的瞬间,一人立刻抬手遮住了旁边人的眼睛,轻声安慰她:“星摇,别怕!”
宋星摇的眼睛躲在温热的手心里眨了眨,嘴角挂了抹窃喜,嘟哝着“我才不怕”,脚下慢慢挪到那人身后,还未换回去的华丽外衣上挂着串玉环,叮咚脆响。
她忙捂住玉环,轻手摘下来,随手揣到袖中。
身前的人笑了笑,“你放心,他们听不到。”
宋星摇点点头,回想一日内所做的事,不知不觉轻靠在他的背上,伸出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他的腰,点了几下,手指向下一划,才道:
“公子好谋略,只用两条一模一样的帕巾,就挑起了南、黎两家的争端。”
宋星摇语调安稳,带着丝赞叹,她根本不清楚她的小动作对一个男子来说有多么勾魂摄魄。
卫子歌闭上眼无声叹气,稳了稳心神再向城墙下望去,黎家的人已散,只剩孤零零的三条人影躺在夜色之中。
他回身牵住宋星摇的手腕,领她沿着女墙慢慢向下走,“是你与令风、柳下公子配合无间,不是我的功劳。”
“走吧!”
他抬头看了眼空中的残月,“明天,今晚的事情会传遍整个曲水,热闹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