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月始，南阳百姓闻讯前往曲水，购置城郊外桑地，以扩充家中田亩。
北境大雪未消，南地却阴雨连绵，空气湿冷。
冬月初二。
黎家三子黎慎在莺歌坊寻 欢作乐、大放厥词，其长兄黎慷怒气冲冲踹开房门，不由分说将他捆绑结实，蒙上眼扔进马车带走。
冬月初三。
黎慎被关在卫子歌帐外一处不为人知的暗室中，可外头，仍有一位一模一样的“黎慎”，领着上百名归属黎家的南人前往丛大人户课司，热火朝天地喧嚷入嬴籍。
其兄黎慷以为黎慎酒后混账，并未理会。
冬月初五，戌时，落雨，天色大暗。
“黎慎”日日鼓动南人，如今竟趁夜率千人而去，黎慷怒不可遏，带百余人骑马赶至户课司叫嚣、镇压。
“老三！”
黎慷三角眼死死盯着他的弟弟，脸上的肌肉跳动不止，“你他 娘的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黎慎”弓着腰躲在一众人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顶撞黎慷，“你日日骂我训我，自己家里的女人却都看不住，还有脸面来管我？”
“啪！”一声，黎慷狠抽一鞭甩向他弟弟，骂道：”你给我滚回家去，老子今天先饶了你！”
“什么老子老子的，老子是咱爹，你算什么老子！”
黎慎藏在人群之后，咒声不断向外传出去，“我叫你声大哥，你还真管起我来了！我也他 娘的告诉你，我现在做的事是救咱黎家，你可别不识好歹！”
两人互相对骂许久，黎慷勃然大怒，呼喊上百人将户课司团团围住，“黎慎”趁乱遁于人墙之后，不见踪影。
随黎慎而来的千余人本与其关系更近，挡在黎慷之前阻挡黎慷发难。
黎家一直对大嬴态度强硬，拒不归顺，如今受黎慎撺掇，竟分成两派，相互对峙。
黎慷举鞭重重抽打最近的一人，此人身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两方被这一鞭都甩红了眼睛，混乱之中有人率先叫阵，尔后立刻打斗成一团。
黎慷所带百人均为私募兵士，身强体健，另一方黎慎麾下之人却胜在数量多其十倍，一时间场面混乱，难分胜负。
关在暗处饿了三天的黎慎被人拽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解开眼罩。
有一人站在他身后反押他双臂，指向不远处，替他打抱不平，“你看，你的人来救你，你那兄长却派了兵镇压、残害他们，啧，看来他是想将黎家独占啊！”
黎慎被“黎慷”关押三天三夜，本就窝火，又饿得头晕脑胀思绪混乱，见此场景，难以分辨真伪虚实，连声大骂黎慷。
身后那人又说，“怎么，只有你兄长能调动你家的兵马吗？看来黎家并不把你当儿子看待！”
“谁说的！我一样是父亲的儿子，他黎慷手中有五千人，我一样有五千人，只是平日懒得去管就是！”
“我看未必，你那五千人估计早已被你兄长蚕食收编了，不然他怎敢把你抓起来呢，想必是准备杀你灭口吧！你看你那一千人，就快被你兄长杀光了！你再不出面救下他们，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愿意追随你喽！”
黎慎挣开身后之人的手，回头看去，那人却隐在黑暗，五官看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得到那人正对自己露出嘲讽的笑。
黎慎低声骂了句，“救，我也想救，但他 娘的现在就我自己，我能怎么救！”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远，混在雨声之中极具蛊惑，“用你的兵啊，你还有兵呢！在你北侧丈外有匹快马，你再不去调遣救兵，恐怕就来不及了！”
黎慎再回头去寻那人，只剩雾蒙蒙、淅沥沥的雨拍在脸上，仿佛适才的一切只是幻境。
他听见远处凄厉的喊叫，气血翻涌、怒发冲冠，找到马爬上马背，用力拍马奔着自己的营地而去。
黎慎行至半路便见一队人马向自己而来，定睛细看，所穿服饰正是自己掌管的兵卒，他不及细想，呼喊一声后立刻掉转马头带他们向回飞奔。
待黎慎带着一千余人返回，眼前已满地横尸，血污流涌，在漆黑无光的夜幕中晦暗可怖。正摸不清状况之时，地面微震，身后又赶来两千兵马，领头的，正是黎家家主，黎铮。
雨势渐淡，血腥气在凉涔涔的空气里躲都躲不掉，顺着张开的毛孔，化成凉意钻进皮肤。三千人马聚于一处，马声嘶鸣，雨水和着泥汤飞溅，场面混沌，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
“倏”地，他们眼前同时亮起上百支火把，晃得父子两人下意识用手遮住眼睛，片刻后才慢慢放下胳膊向前看去，看清了一地尸体。
人堆之外，黎家长子最为显眼，他孤零零地仰面倒在中央的大块空地上，浑身被血浸透，面容扭曲，身下黑红色的泥水泛着浓稠的波纹，慢慢淹没了他僵硬的手指。
“慷儿！”
黎铮发现长子后凄声大喊，跳下马大步跑过去，颤抖着扶起黎慷的肩膀，向四周嘶吼：
“谁！慷儿，谁害了你！”
“黎家主！”
卫子歌负手站在中间，火把的光在他两侧熠熠跳动，将他的身形照得忽明忽暗，嘴角似乎挂着笑，目光却阴冷深沉，“黎家主，你两个儿子深夜带兵到吾营地闹事杀人，不知是何意啊？”
他面色一凛，声音陡然提高，威严赫赫，“是不把我大嬴放在眼里吗！”
黎铮轻轻放好黎慷的尸体，抵着手中的弯刀慢慢站起来，火光刺得他的眼睛眯成缝，腾腾杀气从中向外溢出，森冷地盯着卫子歌，“是你，你杀了我儿子！”
“黎家主——”
卫子歌调子扬起，神色看不出喜怒，“你看吾周围，可有人手握兵刃？”
黎铮缓缓扫视半遭，错了错面颌没有说话。
卫子歌轻轻笑起来，笑声在黑暗中异常刺耳，“黎家主两个儿子不和，持械相争。一个赢了，另一个输了，如此简单的事情，黎家主居然看不懂吗？”
黎铮转身向黎慎看去，黎慎一个激灵栽到马下，摇头否定，“父亲，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杀大哥，不，我怎么会杀大哥呢！倒是大哥他想杀了我，我只是调兵自救，可，可我再回来时他就已经死了！”
“黎三公子如此说，是意指吾杀的人咯？”
卫子歌落下嘴角，眼露不满，“两位看看地上躺着的人，可有一个，是吾的人？”
“你们嬴人，心思叵测，一向喜欢阴谋诡计！”
黎铮僵硬地转了转脖子，举起刀，锋利的刀刃对准卫子歌，寒芒毕现，“今天不管是谁杀了我儿，死在你这，定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他抬起手指不住交错捏着刀柄，杀气腾腾地凌空劈砍，“我要你们所有人赔命！”
“我们嬴人？”
卫子歌身形不动，讥笑一声，“怪不得黎家主敢带兵围吾的驻营，原来心中一直不曾归顺我大嬴，仍将自己视为外族。看此情形，想来黎家主，是准备起兵造反了！”
“造反？哈哈哈哈，造反又如何，大公子手无兵权，营中不过百八戍卫。我黎家两万兵马，杀不光全大嬴的人，可屠你这区区几千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是轻而易举的！”
黎铮一手摸向腰间的令牌，准备发令调兵。
黎慎颤巍巍拉住他的衣袖，满脸畏惧，口齿不清道：“爹，爹……不可，他可是大公子……”
“哎……”
卫子歌淡淡叹口气，抬手散淡地勾了勾，身旁的戍卫解开弓箭呈到他手中，他接过去，语调漫不经心，“吾身为大公子手中无兵，黎家主却能拥兵两万，称霸一方，难怪曲水人人畏惧黎家。黎家主，你的势，未免也太大了些！”
“可惜……”
卫子歌威势顿起，手指勾着弓弦，玩味地看向黎铮，“从吾当初亲手雕成曲水城的石刻，将它嵌入城墙的时候起，曲水便不是你们黎家的天下了。”
“别废话了！”
黎铮推开他的三子，举起手中的令牌，呼喝道：“来人，回营调兵！”
火把的光随风大幅摇晃，“毕剥”作响，几千人马黑压压连成片，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卫子歌，仿佛在看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
卫子歌摇摇头，无声一笑，他抽出一支箭，一丝不紊地裹了火油掠过火把，箭头“腾”地烧成一团金光，随着他搭弓擦出一条凌厉、迅猛的弧，在夜空中滑出一道妖异的红光。
“黎家主，你的兵，可没有吾的快。”
卫子歌戏谑的话音方落，黑暗中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大地震颤，沙砾迸溅，脚下几欲不稳，只感觉无数黑影像发狂的江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黎家人团团围在中间。
黎慎蹲在地上发抖，睁着眼惊恐地看向周围，黎铮面色铁青，手心当中还死死掐着那块令牌。
这磅礴浩大的声音持续两盏茶的光景才稍有减弱，一声骏马嘶鸣，随之而来的是铿锵有力的铁蹄落地。
夜色漆黑，那重重叠叠的人影摞在一起，连绵不绝，比黑夜更加深不可测。
“王兄，要不要再将火把烧亮一些，我怕这反贼眼盲心瞎，看不清局面！”
黑暗边缘，两匹高大的军马一前一后踏出，一人青色盔甲，神色严峻端肃，一人褐衣华服，容貌邪魅不羁。
两人充满杀气的目光扫向带兵谋反之人，宛若死神审度世间，不带一丝怜悯。
“白将军、阿孾，你们来了。”
卫子歌从容一笑，继续看着不远处的黎家两人，“黎家主，你营中一万五千私兵部曲已缴械投降，如今可一用的，不过你身后不足五千人的队伍，吾且问你，你还要继续兴风作浪吗！”
身着重甲的白将军跳下马，步伐矫健平稳，径直走向卫子歌，抚胸颔首，“臣白邑，见过大公子。”
白将军声音掷地有声，似有雷霆之势，却盖不住女子音色，卫子歌微微垂下眼睛，仪态大为敬重，“白将军免礼，辛苦白将军自西陲一路而来。”
白邑虽为女将，带兵英姿丝毫不输男儿，手中兵将骁勇善战，两年前借助天时，以千军难挡之势扫平南蛮，后退兵西陲平复海患。
如今西陲海寇荡尽，接嬴王卫枢调令，率五万大军重归曲水镇守。
“你、你，你竟然偷袭我们！”
黎铮握着弯刀微微颤抖，见白邑归来，想起曾经她收复南地血流成河的景象，心中惊惧不已，眼角一缩一缩，只得强自镇定。
“哎~黎家主，兵不厌诈嘛！”
卫子歌负手向前，雍容而笑，“对了，方才令长子围攻吾营，吾很感激三公子带人解围。你看看，黎家本是曲水名门望族，黎家主丧子心痛，恍惚之下竟作出谋反的荒唐举动，不过，吾会看在你这三公子替吾解围的情面上，就此作罢。”
卫子歌一挥手，似乎在同黎铮商量，眸中的目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不如这样，黎家所有私兵尽数编入白将军麾下，令郎于白将军帐下谋事，黎家主，你道如何！”
一道迅捷的黑影从卫孾脚下蹿出，绿莹莹的眼睛盯着地上黎慷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蹲在旁等着卫孾发号命令。
“啸天，尸体的味道好闻吗？”
卫孾微微仰起脸与黎铮对视，斜斜挑起一边嘴角，笑得邪佞。
“你、你们……”
局势急转直下，黎铮捏紧拳头咬牙，满头大汗，过了许久，终于丢下弯刀跪了下去。
“白将军。”
卫子歌弯了弯双眼，轻声说。
“众将士听令，收缴兵械，于曲水四方就地扎营！”
至此，曲水五族，田、吴先后倾灭。
伍家传于幼子，与大嬴之女联姻；南家家产尽数呈献，谋求入仕；黎家长子伏诛，三子被控于白将军之手，两万兵马归嬴，缴械投降。
五家大势已去，苟延残喘。又有岳家发展商贾之道，背后由上公子扶持，蒸蒸日上，强压另三族，使其再无卷土重来之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