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家当天没有回家。
从大坝上下来后，搭上末班电车的他，心也同样和摇晃的抓手般摇曳不定。
他在想象的是一个可能。
犹如浸泡在名为“罪恶”的水里，不断繁殖与泛黑的“可能”。
也许是基于立场，星见总监无法将一切向自己和盘托出。
但已经说出的这些，却已经指向了一种可能，一种关于人性和权力的至深黑暗。
“星见他不愿说的是…”
须发斑白的老人临别前，对自己露出的怪异的笑容，让源家久久不能忘怀。
有关三十年前那起案子的案宗，虽然已经还回去了，但其中重要的细节，却始终烙印在自己脑海里。
——在庭审阶段，关于一切“指认”…
——有什么是“犯人”没有说的么？
源家咬紧烟蒂，他敏锐觉得这是一个契机，至少是产生关于真相的猜测的钥匙。
他没有急于想象，而是使劲摇摇头。
稍微清醒了一点后，正好看到前面有家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想也没想便钻了进去。
店员的长相让人不肯恭维，可唯独从眼神里，似乎迸射出一股善心。
也许是自己思考中无意间表露的严厉眼神所致，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店员像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
直到源家微笑着摆摆手，才摸摸胸口，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源家点了乌冬面和在烤箱里裹满了甜辣酱汁的唐扬鸡肉串，兀自到贴着街道的窗边坐了下来。
外面已经很暗了，把手触到玻璃上，也会感到透心的冰凉。
幽蓝光幕下，街灯所笼罩的长街空无一人。
源家视线转向旁边，很快就看到了放在用餐平台边缘的报纸、《读者》杂志和《故事会》。
桌面上很干净，就连一丝角落的油腻都没有落下，源家注视着桌面上明显擦拭过的水渍的余痕。
回头瞥一眼收银员…是个很干练勤快的家伙嘛。
对于这种年纪不小、而不得不来此工作的人来说，也唯有这样，才能在生活中挣到更多钱吧。
源家叹息一声，深感社会底层的不易。
同时居然也短暂地结束了思考，视线一直越过玻璃和天际线，朝亮着零星的灯的乌黑大楼的上方看去。
小时候映照在视野里的繁星，并没有一盏留到了现在。
“您好~客人，您的乌冬面好啦！”
好听的声音袭来。
源家回头，发现正是那长相磕碜的店员。
但笑容好像很可爱，像是一颗没被世俗伤害过多少的灵魂。
源家有些感动，也很郑重地点点头，右手不自觉移向怀间，却突然想到微信里已经没有钱了。
“啊…”
源家干笑一声，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店员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歪头看着他。
乌冬面的味道很香。
手机里的时针差不多抵达了三点，外边的水一般的夜色，贴吧里有趣或无聊的帖子，也渐渐偃旗息鼓了起来。
只有现在，好像是短暂的被世界遗忘的时光。
源家不断咽着唾沫，也许是太久没吃饭的原因，每一寸面条、鸡肉块和酱汁都让他分外满足。
在擦好嘴巴，重新靠在窄窄的沙发凳上时，他终于有了点轻松的灵感。
星见总监他…
此刻应该已经回到家，舒服地躺着睡着了吧。
源家闭上眼睛思考，同时注意到从进来起，店员就好像一直好奇地注视着自己。
这大概也是这类人寂寞夜班生活的一部分吧。
源家没有多在意，又拿了一瓶凉茶，扫码付钱后仰面躺倒在沙发上。
现在，世界短暂地陷入真空。
能让他更清楚地回想起过去。
也许就可以看清…那在案宗中一闪而过，却被自己遗漏掉的东西。
源家用右手罩住眼睛。
霎时间，关于前静江市特大爆炸案——“源家”的部分法庭陈述，在记忆的里层浮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证据确凿，本庭欲将你视为犯人！”
“那都是假的！是诱供，是欺骗！”
模糊黑暗的世界里，好像可以看到犯人被拷着双手，仅仅依赖周围的微光，去和黯淡下来的整个法庭和观众席对峙的情景。
“还在狗急跳墙呢…疯了吧？”
“犯下那起罪恶的案子也就算了，居然杀人后还敢留下‘我是爆炸魔’的字样…真是狂妄且不知死活。”
“今天我来这里，就是要看这人渣最终被伏法，如果能看到死刑就更好了。”
周围压迫而来的力量和世界，没有一句会是指向自己的好话。
哪怕是居于其中的妻女，此刻也一言不发。
“……”
源家在无形的压力中，短暂地回眸，想要与她们看一眼。
但让人惊讶的，是她们的眼神居然也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自己。
是啊…
自己那样，在那个时间点血迹斑斑的回来。
就算凶杀案真的与自己无关…换成自己，也很难轻易相信这么个人吧。
这一刻，源家明白了，妻女之所以不为自己发声，也许不单单是害怕遭到周围的群嘲。
还有一种更本质的，更让人寂寞与绝望的理由在。
啊…
绝望如潮水，在叹息的间隙，霎时间如黑暗般扑了过来，沉重的眼看要压没自己的全身。
但是…
我还想活下来。
不管别人怎么去想，哪怕我的爱人和孩子怎么去想…
我都想要尽自己的努力，去为生存换得一丝可能的权力。
源家紧紧攥住了拳头。
这一刻，似乎有奇异的光芒从他体内亮起，驱散了周围的阴黑，也使身体周围瞬间明亮了起来。
源家压盖了群嘲，对着法庭之上的傲慢之人沉声道：
“那都是假的…我根本没写过‘我是爆炸魔’那样的文字！”
“先前的一切都说的很清楚了，我只是偶然经过那里而已…对了！要说印象的话，哪怕在我刚到的时候，现场好像都没有那五个血字吧！”
“呵呵，我知道即将被宣判死刑，犯人你会很急，但也不用这么急吧！”
对方的公审律师嘲笑道：
“既然有勇气犯罪，现在就应该有勇气受罚，你这个轻视他人生命的懦夫，双标之中攒动的蛆虫！”
“你说什么？我说没看到就是没看到！”
源家眼睛发红，血管好像要从体内跳出来。
但律师回应给他的依旧是嘲弄、冰冷与悠然的冷笑。
那个名叫“源家”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赎回自己的清白。
大势所趋下，他难道不该早就明白…
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个必死之人了吗？
星见那“找不到犯人啊…”的长叹，蓦然又出现在源家耳边。
而回想起多年前的那起案子，除了深深嗟叹之外，还有什么诱动了源家眼底的亮光。
他如站在黑潭之前，俯身一步，就能掘出那黑宝石般的“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