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烛火渐渐发力,将屋里罩上朦胧的黄光。高照翻出了一方手帕,里面包裹的是在凤鸣霞时从祝筠膝盖里取出的“两粒砂”。之前觉得这“两粒砂”白得古怪,现在高照终于知道这两粒是何物了。
那是破碎的瓷片渣。他是被逼着跪在碎瓷片上吧。高照没来由地觉得心痛。
“将军,饭好了。”门外响起祝筠清脆的声音。
高照收起手帕,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祝筠迈着兴奋的小碎步,把托盘里的菜端到了桌案上。饭很简单,不过是一盘清炒莴笋,一碗米饭,但都是祝筠倾尽心思做出来的。
“你不吃吗?”高照见餐盘上只放了一双筷子。
“我下午去庄子吃了两只烤红薯。将军你想吃吗,厨房里有,还是热乎的,我去取。”
高照不忍祝筠再跑一趟腿,便回绝了,“不用,我行军的时候常吃。张冉呢?”
“冉大哥回来后就怪怪的,自己盛了一碗菜在厨房吃。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肯说。”祝筠把筷子恭敬地呈给高照。
“不必管他,等他把牛角尖钻破了,自然就好了。”
“哦。”
“我让大宝订的祛疤的药,是沐浴用的,都放你屋了,你多泡泡澡。”高照夹起一片莴笋。
“啊,给我的?”祝筠摸了摸钱袋子,觉得蛮破费。
“淡了,加些辛辣就好了。”高照咂咂嘴,点评道。
祝筠挠挠头,光顾着把菜做熟,全然忘记将军的口味,“下次一定记得。”
高照就着茶水,咽下夹生的米饭,“呃,下次还是让大宝做吧。”
“对不起将军,我一定努力学会做饭。”祝筠捏着衣摆,委屈地耷拉下脑袋。
“啊,其实菜还行,就是饭欠些火候。”高照不忍扫了祝筠的兴致,夹了一大筷子莴苣嚼起来。
“唔,将军您为什么喜欢吃辣的,我看别家公子都喜欢吃甜的。”
高照琢磨道,“驱寒祛湿,爽快过瘾。”
“那将军您喜欢青花椒吗,麻麻的那种?”
“花椒我的知道。青花椒和花椒什么关系?”
“青花椒是蜀地产的花椒,和茱萸放一起,用新油煸香,搭配任何食材,都会产生辛香麻辣的口感。譬如勾兑成浓稠的芡汁,浇在鲜嫩的豆腐上,细腻爽滑、香麻可口,令人唇齿生香。”祝筠绘声绘色地解释。
“花椒不是用来涂墙辟邪的么,还可以吃?”高照走南闯北,独没踏上过蜀地,听祝筠这么说,十分惊异。
“青花椒是可以吃的。我小时候就吃过,那道菜叫爆椒鸡丁。大概就是煸过的椒油里翻炒炸干的鸡丁。我就记得那会儿夹起一颗鸡丁,皮焦肉嫩、酥香麻辣。那滋味真的是从舌尖爽到足底,麻翻每一寸倔强的筋。”祝筠说得很陶醉。
高照听得很投入,没滋没味的莴苣嚼起来也津津有味。
祝筠的话匣子打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最绝得是在椒油里倒入一盆熬得奶白的大骨汤,围着锅边涮肉涮菜。把薄得透明的肉片,往锅里轻轻一涮,肉片顿时就烫成了卷;鲜嫩的肉卷里裹着浓郁的汤汁,轻轻咬一口,汤汁就窜进了七窍。将军喜欢吃的鱼,也可以剁成一块块地放在里面煮,煮出来的鱼肉晶莹剔透,吃起来滑软顺弹。若再盛出一碗汤来喝,那可真称得上人间美味。”
高照夹起一团菜叶,嚼一口,菜叶里包裹的汤流淌出来——寡淡无味,瞬间将高照从祝筠的想入非非里拉回现实。
“我觉得你用嘴巴做菜的功夫可以做大宝的师傅。”
“哦。”祝筠讪讪地闭了嘴。
高照放下筷子,也顾不得麻烦祝筠奔走一趟,道,“我要吃烤地瓜。”
“那我去拿。”祝筠转身就向外跑。
高照端详着手里的一碗米饭,犹豫不决。忽而看到书案上的那盆秋菊,灵光一闪。
应该能埋得下吧——高照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挖开泥土。
“你在做什么?”来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书案前。
高照惊得一颤,手里的碗整个翻到了花盆里,“老周,你做鬼呢,吓我一跳。”
“你做什么亏心事。”
“给花施肥呢,”高照挖好坑,埋好米,用刀柄摁了摁土,颇为满意的把花盆放回原位,“别说出去啊,尤其别告诉祝筠。”
“切,幼稚。”周凌不屑。
“将军,烤地瓜来了,”隔着老远,祝筠就开始招呼,“周校尉也回来啦,一起吃烤地瓜呀。”
“我在大理寺吃过饭,你慢用。”周凌拒绝。
高照不再顾忌,捏起红薯,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祝筠见周校尉一本正经的坐下,想来是有公务要谈,便道,“那我把碗筷收拾了,你们慢聊。”
“收拾完回去泡澡,记得每天都要。”高照叮嘱。
“嗯嗯。一会儿给您煎好药我就去。”祝筠感到被关心,很开心,走起路来都是飘着的。
“你也要记得喝药。”高照再三叮嘱。
“他人都已经走远了,”周凌调侃,“你辞官才一天,就变得絮絮叨叨了。”
“要你管。”高照啃了一口地瓜,“那个螣蛇刺青,刑部卷宗查到了么?”
“后凉王室秘卫组织,名号螣蛇。二十六年前嘉毅侯大败凉国,后凉王不甘蜗居西陲、为求复国而建立的秘密组织。成立后一直没什么大动作,就是在雅哈这样的边陲小镇捣乱。两年前,老凉王薨,新王即位,这个组织就消停了。不知何故,现在又活跃起来了。”周凌面无表情的背到。
“后凉。”高照抹了把嘴,擦干净手指。目光落在身后的地图上——巴掌大的小国,依靠高原地势,占据半壁蜀地,“不过是大魏嘴边的一块肉,若它存有歹念,我必挥师西去,踏平后凉国都。”
“螣蛇图腾是没错,但若以此推论后凉在徽州一战横插一足就说不通。他们帮燕国,放任燕国做大,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即便是鹬蚌相争,后凉也没有做渔翁的能奈。”周凌分析。
高照摇摇头,“若燕国许了它足够的好处呢?此事不能以平常心视之。”思忖片刻,又问道,“早上景和说赵副将醒了,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身子还虚着,但神志已经清醒,问问题都能回答。今天荣大人还问了一些。你是想亲自去问还是我代为转问。”
“你问吧。就一个问题——绕路羊肠峡这条计策,徽州军中都有谁知道。”
周凌的眼眸一亮,“巧了,这条荣大人问过。”
“赵副将怎么回答?”高照将身子探向前。
“定计策是在中军帐,把守的卫兵在帐外一丈远,所以计策只有中军帐下的人知道。当时帐内共计五人,”“周凌伸出手指,细数到,“卫将军、军师、蔡副将、温副将和赵副将。”
高照伸出手在身后地图上比量,“燕兵驻地埠柳大营离羊肠峡是一日的路程,而徽州军行至羊肠峡也是一日。燕兵能提前部署在峡口,不可能是我军军令下达后伺机行动,必然是事先得了消息。所以,泄密的内鬼,就是这五人之一。”
“蔡温两位副将已经确定阵亡,可以暂时排除。”周凌敲着剑柄。
“我相信军师为人。”高照道。
“那就剩下失踪了的卫将军和险些被毒杀的赵副将。”周凌敲着剑柄的手指突然停下,“赵副将虽不知谁是泄密之人,却知道中军帐内的五人。若他被杀,我们便无从知晓当时账中情形,内鬼一事就真成了迷。”
“那就剩下一个人了。”高照扶着书案,缓缓落座。虽然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
“卫将军!”周凌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