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市中心，车一路向西南畅通行驶，进入山区、穿越密林，最终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一座人工湖畔。
晴空万里、群峰悠然，万亩银杏与红枫交相，堆叠出秋天独有的色泽，斑斓而浓烈......
“唯独欠了点雪色。”
厄尔敏不愧是个气氛杀手，就连赞美都透着吹毛求疵之感。但比起这一路上唐幽芙受到的“噪声污染”，已经算不错的了！
作为一个新手司机又是第一次独自上高速，她全程高度紧张，生怕一个失误断送终生，而且还是两个人的终生！然而这股紧绷感却被厄尔敏错误理解，进而在错误的解题思路上一路狂奔，试图用叨叨个不停缓和气氛：一会儿是这里可以建个临湖酒店，一会儿是那里可以设计条登山索道，还有高尔夫球场、游船码头、帆船俱乐部......除了不切实际，堪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规划设计天赋！
“血色？”
还没有完全卸下重压的唐幽芙心中警钟狂鸣，正准备让他把不吉利的话吐干净，厄尔敏的“愣”终于起到了一次积极作用。他毫不矫情地被问啥答啥，“白色啊，大雪！”
幸好没有暴露自己不那么唯物主义的一面！唐幽芙暗自庆幸了一小下，才道：“现在还是秋天！再说了，这个纬度和海拔怎么可能终年积雪？”
“那倒是。”
“而且这么丰富的色彩其实已经超纲——出于银杏和红枫的种植计划，这片水体是以金枫湖为名立项的，直到动工后的第一个秋天才发现注定名不副实！”
“一个美丽的纰漏。”
唐幽芙看了看他，评价道：“用词还挺高级。”
“小瞧我？我可是很精通中国文化的！”这倒不是厄尔敏自吹自擂，他母亲一直很重视他的教育，拖着病体带他回到德国，也是在给他找好学校和家教后才肯安心休养。而众多家教课程中，所谓的中文课最是群星云集，授课教师都是从高校汉学系找来的，虽不全都懂中文，但研究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国哲学的，研究中国文学的，是应有尽有、各有千秋！像《道德经》、《水浒传》、《金瓶梅》这些，他早早便开始涉猎了！
“我听得出来，就是不能瞧。”
“所以，要拨开表层迷雾，深入名为本质的密林！”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观景平台进发。见唐幽芙神态松弛，厄尔敏也就问出了憋了半路的疑问，“我以为你会带我去父亲的墓地。”
“这里便是啊！”
“哦，是吗？”厄尔敏左右环顾，实在看不出附近有陵墓的痕迹，但又不好意思问，毕竟他才把精通中国文化的话放出去，怎么好意思承认其实他的汉学教育在学《易经》时滑了个大坡，对风水是一窍不通！只好在心中默默感慨中国的墓葬文化博大精深。
“我的意思是，这里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宿。”意识到他的“力气”不足以拨开表层迷雾，唐幽芙无可奈何地出手相助，否则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那个美丽的纰漏就出自于他手？”
“纰漏不是，但这片水体确是他参与设计的，只可惜并没能等到落成的那天。”
“父亲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病？”
“尿毒症。”
“尿毒症？”厄尔敏微微蹙眉，语调上扬，似有些不解。虽然尿毒症并非一种可以完全治愈的病症，可进行科学规范地治疗，却也是能提高生存质量，延长寿命的。
“发现的时候还是早期，如果积极配合治疗的话......”喂叹中尽是伤感和惋惜，可她看向厄尔敏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不被勉强的释然，“所以，一开始我是真心实意地恨你，恨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
“我......”他动了动嘴，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辩解和开脱的。
虽然晚了些，但唐幽芙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这种怨恨本质上就是种转移悲伤的卑劣手段。有人对我说，任何一段婚姻的破裂，年幼的孩子都是最大的受害者。是啊，哪怕年幼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的出生，他们的成长更多地是附和着父母的决定在进行。你我该如何，又能如何为父母这么多年的不作为而负责呢？何况爸爸病发的时候还是早期，以我们家的条件不是做不起透析......他就是这样的人，专注于某件事，便会不知不觉地投入全部身心，直至事毕或者......”
至死方休。
“......虽然被病痛折磨，但临终前的他应该是喜悦的吧？”
“是啊，徜徉在热爱之中，积极进取。他的生命始终保持着分量与质感，多数人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
尤其，死亡更多地将悲伤笼罩在活着的人头上。
行至平台，唐幽芙舍近求远地选择了右侧的长椅。入坐，长舒一口气，“所以，每每想他了，我总是更愿意来这里替他看这片只出现在他脑海里、图纸上的景象，就是不知道实物与想象是否一致。”
“不一致也不妨碍，”厄尔敏跟着坐下，俯瞰湖边挥杆垂钓的悠然翁叟，“美丽的景象会消弭掉不和谐之音。”
她转头看了他许久，“也包括吹毛求疵？”
“能啊！”
“那刚才是谁在感叹‘唯独欠了点雪色’？”
被将了一军的厄尔敏笑得勉强，“我这是联想起了昨天看到的你钢笔上的那枚六角白星。”
“哈？”唐幽芙有些状况外。
“送你的人没有告诉你吗？它指代的是阿尔卑斯山脉主峰勃朗峰俯瞰的形状，那是欧洲人心目中的雪岭冠冕。”
“所以呢？”
“你说呢？”想入非非、一探究竟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厄尔敏从不是装糊涂的好手。
可唐幽芙却是。她故作思考，“中国人心目中的雪岭冠冕......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选项。”
“是吗？那下次见到他可得好好问问，他心目中的雪岭冠冕是哪一座！”
所以她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唐幽芙本想提醒他问的时候不要带上自己，可没准那真就成了提醒，索性闭嘴，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花抱着不累吗？放椅子上吧！”
厄尔敏好笑地将向日葵放到两人中间。而这一侧身还让他发现了玄机：木制椅背中间订着一块金属铭牌，刻着他们一家人的名字。
“这是？”
“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当时爸爸病倒在岗位上，虽然构不成工伤，但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地工作积累下来的好名声，以及同僚、学生的上下打点，单位计划将能给他的荣誉和体面都给到。但他谢绝了，反而提出，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这里自掏腰包捐赠一个纪念座椅。他这辈子为自己制造了许许多多的浪漫，却未能给家庭做点什么，以至于家人间天各一方。破碎的镜子拼不回原来的模样，但它真实地存在过，真切地让人幸福过。他唯心地想要将之铭刻下来。”
“西式做派。”指腹在冰凉的铭牌上划过，“唐清渌，好久没有见到了，我的中文名字。我记得好像来自于一篇有名的文章。”
“准确来说，是辞赋，曹植的《洛神赋》。”
“噢，它讲的是什么？”
“一段人神道殊，注定无法结合的思慕爱恋，最终只留下无尽的悲伤怅惘。”
厄尔敏哑然，“不是不爱，而是无法进行下去的爱......倒是一语成谶了。”
“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来到中国没多久，妈妈便病了，无论如何调养，始终没有起色，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来。”
的确，卧病几乎是幼年时的唐幽芙关于母亲的全部记忆，她的头上总是绑着一条布带，长长地垂在嶙峋的肩胛骨上，恹恹地靠在床头，靠在墙边。
“回德国之后检查出来了吗？”
“嗯，是抑郁症，没多久便治愈了。”
“所以是因为思乡？”
“不是，那之前妈妈并没有在德国生活过，刚开始她的德语也就说得比我好那么一点点！”无奈的现实是，“是因为物资匮乏。实际上，在美国的时候她比父亲还要向往来中国生活。无论哪个年代的知识青年，一开始总免不了用直觉去判断世界，直到在其中磕了、碰了、疼了，方才明白这世间很多事情是反直觉的。那时的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地吃不了苦，正如同她没有想到生活竟能如此艰辛。”
唐幽芙怔了怔，从小到大与周遭的同学朋友相比，他们家的条件都算很不错的那一档，家有余财、不短吃穿，爸爸还时不时地给她买些时髦的小玩意......是因为多了两个人而艰辛，还是世界的参差？
“世界观悄然崩塌。她以及我们这个家不可避免地在走向枯萎。他们两个都明白过来，爱情、亲情已经无法作为人生的养分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无法将日子过得更好，为什么要继续在一起呢？那只会让爱变作毒，不如去拥抱各自的幸福。”
“可找到了吗，各自的幸福？”至少在她看来，爸爸孤零零的后半生并没有再体验到幸福，哪怕只是普世的欢愉。
“我不知道。”厄尔敏摇摇头，试探地问：“你想自己去问问她吗？”
唐幽芙握紧拳头，抿唇思考，在将手心掐出道道红痕后，终于下定决心，“好，毕竟我也不想用之后的人生来治愈童年。不过，长假不是太好请，你帮我去和师傅解释。”
“行！话说回来，沈先生那里，我们是不是该表示一下答谢？”
“那是你的事，我请他吃过饭了！”
“不帮帮我？”
“你有完没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