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双双回头看去，就见一人逆着光线跑来，脚下雪沫纷扬，在他们面前急切地行过军礼，微喘着禀报：

“将军，二公子，秉将军，秦副将已到青州！”

两匹快马穿越过田野射进城门，直奔青州太守府，两刻钟后，正与绵延数里的队列迎头相遇。

“者华！”

身后的斗篷翻腾出飘逸的波浪，在勒停马匹之后慢慢飘落，垂在马背两侧。卫子安旋身下马，来不及说太多，望着秦者华身后填满官巷的麻袋、车驾露出难抑的喜悦。

卫子湛所押三百车粮草先于南阳出发，一路行迹故作匆忙，毫不遮掩路线，实为做给外人的幌子。车中所装之物，五成牧草，三成陈谷，不过两成为可用的粟米粮稻，全程由唯一知晓实情的二公子押运，自然因他高贵的身份而备受瞩目。

真正的五万担粮草与漕运的贸易货物混在一处，从南阳走水运，运至颍京拆卸，再由颍京补充五万担重新包裹，改道泰河。

颍京向北，泰河河道结冰致使漕运不通，但冰上尺厚的坚冰却犹如平地，可承载辎重兵甲通过。

河道地势低洼，两边的堤岸恰好能够阻挡风雪，且避人耳目。加之冰面平滑，仅需加装圆木即可轻易运输，省去牲畜拉运的种种不便。

由南至东再转行北，行程虽长于陆路，实则一路畅行无阻。

七日前秦者华带兵出营，以日常巡防为由奔至水道渡口——渭水郡等候。

五日前卫子湛所领队伍抵达青州城外，遇袭。

五日后，秦者华两千兵马押送十万石粮草，由渭水辗转运回青州，带回真正的赈灾补给。

卫子安大喜，立刻回府着手分配粮草，太守、郡守及辖内各级官库依例领取，十万石粮食一到，五郡受雪灾影响的百姓终于可以安稳度过当年。

临近小年，北境再逢大雪。

千里山脉银装素裹，营中早早便有兵卒除雪清障，只是天空飞雪不停，大片大片砸落在地，虽说不剩多少积雪，但地面仍铺满一层细腻的雪沫，被数不清的队列踩出一条条交错凌乱的脚印。

卫子湛躲在主帐的屏风后头，随手抄起一卷文牍，自顾自地喝茶想事，偶尔支起耳朵听一听外侧卫子安如何安排军务。

卫子安一身薄甲，玄色的甲片被帐外的雪光反射出幽幽的磷光，配上他不苟言笑的神情，更为气势迫人。

他扫视下头跪着的七人，又略微停顿片刻，才开口交代。

“诸位都尉听好，本将即将提前回京述职，待本将走后，由秦副将代执军令、安排各项军务。近日鬼方动荡、多有滋事，有探报表明，已在军营四周发现其细作的踪迹，虽暂且不知其目的，但务必提高警惕！本将一走，劳请诸位严加防备，尤其以粮草为重！”

将军语气威厉，七人自然知晓厉害，齐声答：

“是！”

卫子安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缓缓转过，依次落到几人头顶。

“一万五千担粮草，本将已分成三处安置。齐都尉、张都尉、李都尉为一处，两位王都尉一处，杨都尉、崔都尉第三处。诸位各自守卫，不得互通位置、排兵布控等一应事项，若有贻误，军法处置，诸位可否听清？”

七人低着头，虽看不到将军那双凛凛的目光，仍感觉一阵心慌，抱拳喏道：

“是，属下遵命！”

“好，众将辛苦！都起来吧！”

卫子安的语气陡然温和下来，扬头示意秦者华，眼中带着丝笑意，抬手招呼众人起身。

“诸位整年都处在极度紧张的环境下，即便年关将至也难以松懈，本将倒是于心不忍了，哎，只怪那外寇不宁，否则本将一定也要找机会偷偷闲……”

话未说完，秦者华已取来一只小竹篮，朝卫子安笑着示意一下。

另外七人被卫子安的话安抚不少，神色多多少少显露出几分放松。又见卫子安指着张都尉，明显热情地说道：

“快递给张都尉！”

几人的目光随即落到那只小竹篮上，待秦者华走近，才看清里面的东西，是一只精雕细琢的小金锁，压在各色如布老虎、拨浪鼓等等小玩物之上。

“这……”

那张都尉微微诧异，其余几人也投来目光，好奇地打量。

卫子安露出鲜见的笑容，同几人拉起家常。

“张都尉，本将听说你家中小女即将满周岁，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张都尉收下。”

张都尉国字方脸，模样持重，闻言恍然一怔，大概是想到自己的女儿，严肃的神情变得柔软不少，忙接过小竹篮谢恩。

卫子安摆摆手，又对着其他一众都尉玩笑道：

“众位同我一样，还是孤身一人。等各位哪日成了家，我也一定奉上厚礼，若有了小娃娃，礼金加倍！”

几人一齐笑起来，又与张都尉闲谈些养育儿女的琐碎轶事，才散去。

哄闹的帐子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反衬得卫子湛轻微的脚步声甚是明显。他慢慢踱步走出，站在帐口望着白茫茫的天地出神。

卫子安从后头走上前，轻声道：

“不知那人能不能上钩呢？”

卫子湛无声冷冷一笑，“主将不在，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小年夜，天色刚刚暗下来时，不远外的城郡中已开始燃放爆竹，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像海面的潮汐，将硝石熏呛的气味越推越远，淡黄色的烟雾笼在半空，弥久不散。

即便上将军已离营回京，军营各处依然严阵以待。

巡防的兵卒一队接着一队走过，守卫着相对而言有些冷清的营地。只是偶尔会有人用余光观赏着城郡方向亮起来的烟火，队伍一转弯，只能收回不尽兴的目光，向黑暗迈去。

年关将至，人总归是想家的。

“齐兄，今儿怎么是你来值岗？”

齐都尉正沿途查勘，听见黑暗中有个人影同他说话，立刻警觉起来，眼神狠厉地盯着前方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李都尉。

“哦！是李都尉啊！”

他松下肩膀，简要解释原因：“张都尉他与我调换了次序，他幼女过周岁，大概是回家了。”

“嗝……”

李都尉拍拍脸，有些神志不清，含糊道：“张兄倒是快活……哎，我也不行了，齐兄啊，今晚辛苦你一人了！”

被烟火点亮的光线下，李都尉的身子微微摇晃，齐都尉稍稍凑近些，闻见对面之人一身酒气，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终吐口气，大手豪迈一挥。

“李都尉赶快去休息吧，本就该我当值。一刻后两队换岗，我不与你多说了！”

李都尉打着酒嗝与齐都尉作别，步履不稳地栽进自己的帐子中酣睡起来。

一刻钟后，一声尤为尖锐巨大的爆竹声骤响，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巡逻的队伍中，也有年轻的小卒下意识回头向声源望去，不等他们被伍长训斥，就见火花迸溅到粮草仓顶，夺目的火光瞬间充斥在每个人的眼睛里。

“着火了！”

“谁放的火！”

“救火救火！”

“都闭嘴！你，你去报告都尉！其余人快随我去扑火！”

率队的伍长在混乱的喊声里勉强镇定心神，几道指令说完，马不停蹄地带领人冲向粮仓，一路呼喊帐中休息的同袍加入。

不需要人来报，那冲天的火光照得小半个营地都影影绰绰，齐都尉正在远处讯问换岗兵士的巡逻情况，耳边呼声大作，脚下的影子也骤然变得清晰，他回身看去，瞳孔霎时紧紧缩成一点，浑身打了个冷战，当即向着着火的地方狂奔。

几百人闻声而来，一部分人手忙脚乱抽空下层的麻袋，阻断火势，另一部分就地取雪灭火，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卒跑来相助，一时人心慌乱，场面混杂吵闹。

半个时辰后，火势减弱，烟尘依附在飘洒的雪花上，肆意坠落，蹭脏了在场所有人的皮肤。

张都尉从营外急急忙忙赶回，加入到扑火的行列当中。

又过了一刻钟，李都尉被外边的哄闹声吵醒，醉眼惺忪地走出营帐，只见眼前笼罩着一片模模糊糊的黑烟，他呛的咳了声，定睛再看，吓出浑身的冷汗，那点酒连同冷汗化成热气，在他的头顶一圈圈飘荡。

“他娘的！”

他低低骂道，来不及穿好军靴，只蹬着布履向粮仓奔去。

子正一到，青州上空的烟火更加绚丽多彩，与一地的狼藉一同映在他们的眼底，五光十色的光芒打在每个人的脸上，照亮了他们狼狈又无措的神色。

“这……这可如何是好？”

酒醒后的李都尉终于头脑清明，哆嗦着手腕擦擦脸上的汗，不安地看向另两人。

只有一道道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在沉默当中徘徊，与头顶的爆竹声泾渭分明。

张都尉眉头当中尽是自责，深深呼吸，压平心中的惊慌，左右转头看向另外两人。

“今夜原该我当值，齐兄，若将军回营，我自会向将军领罚，齐兄不必多虑！”

“哎！”

齐都尉累得瘫坐在雪地上，衣袍上的黑灰蹭脏了身下的白雪，“不必说了，是我的错，张兄，你不必替我担责……”

李都尉跺跺脚，一张嘴，哈出一团寒气，“两位兄弟，我三人奉命守卫粮仓，如今失火被烧，恐怕谁都逃不了罪责，我看也不必互相担责了，等将军回来，我们三人一起请罪就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不等说话，营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穿过人墙，扎进他们的耳朵。

“几位都尉，倒都是义气之辈啊！”

短短两句话，吓得三人纷纷白了脸色，齐都尉爬起来，还在忙碌清理灰烬的一众兵卒停下动作，全部向后看去，就见影影绰绰的光线里走出几道人影，如风一般逼近。

“是……”

人群里有人低声惊喊出声，三名都尉也在此刻看清来人，登时大惊，慌忙跪在地上。

“叩见将军！”

身后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卫子安面色大为阴郁，盯着脚下三人，慢慢踱步到他们面前，森然地冷笑一声。

“很好，本将不过离开三日，诸位就烧了一处粮仓，倒真是本将的好都尉！”

齐都尉深深埋首，抢先回道：

“将军，事发时李都尉已休息，张都尉与属下换了值，是属下疏忽才致今夜的意外，所有的惩处属下愿一己承担！”

“休息？换值？”

卫子安目光扫过另两人，切齿再问，“意外？”

“是，营外有百姓燃放烟火，火花迸溅至营内，误烧了仓顶。”

卫子安眸中一跳，盯着齐都尉厉声反问：

“怎么，齐都尉亲眼见到了？”

“这……”

齐都尉语塞，“属下未见，只是听见一声离得很近的爆竹声响，随后营内便走水失火。”

“那么张、李两位都尉呢？火烧起来时，你们在做什么？”

卫子安一步步走近另外两人，冰冷的声音从他们头顶顺着脊髓灌入全身。

李都尉的冷汗顺着脸流进颈中，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属下……属下饮了酒，那时睡了去……但属下失职，还请将军惩处！”

“饮酒？很好，那你呢？”

卫子安从身后抽出一只手，随他的话音缓缓拍着张都尉的肩膀，轻悠悠，却裹挟着无尽的怒火，“嗯？回答我。”

“属下……”

张都尉咽着口水，艰难回答，“属下出营，看望小女了……”

“很好，你们三人，都很好。”

卫子安回过身，慢慢踱到光影的交界处，声音从他面前的黑暗中传回，仿若地狱之音。

“营中不得饮酒，无令不可擅出，诸位可还记得？”

无人敢答话，只有一片死寂。

“回答本将！”

卫子安转身厉声质问，愤怒的火焰在他眸中熊熊点燃，一寸寸吞噬三人的表情。

“是，属下记得！”

三人浑身略略颤抖，雪浸透盔甲的缝隙凉透他们的膝盖。

卫子安冷冷一笑，压抑心中升腾的怒气，徐徐对几人点头，“来人，将三人分开关押，非本将手令，外人不得接近！”

雪花越来越大，寒冷的空气完全压不过卫子安眼中的盛怒。

他盯着三人被押走的背影，当着其余众人的面，侧头对秦者华叮嘱，“每日餐食，你亲自送。待本将回营，再行提审！”

随后一震衣袖，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