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阳晨起的时候，松节早早做好早膳，蒼葭也早早起身将书案搬到院子中，将书本、笔墨、纸砚全都一一摆好。
像往常一样，松节正襟端坐在书案前，蒼葭一手拿起卷了卷的书本在书案前走来走去。
“小先生，今日我们学习什么呢？”
蒼葭摸着假装有的胡子，一副老先生的口吻，“松节，请你先将昨日所学《中庸》里的‘尽性章’背诵一遍给老夫听听。”
“尽性章……噢，”松节摇摇晃晃背诵起来：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能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在松节背诵的过程中，蒼葭已经在一旁为其磨墨，“嗯，松节背诵得非常好，那请你来跟我们说说通过此篇学到了什么呢？”
“一个人只有至诚才能尽性，尽天赋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尽天地之性。”
“嗯，甚好甚好，今日我就先教你摹字，就从昨日背诵篇目开始吧。”
松节握住笔杆蘸上墨汁，蒼葭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笔教着，“竖、横折、横……此即‘唯’字。”
“……此即‘天地’二字……”
“噢！这就是天地二字，小姐，你的名字怎么写啊，学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怎么写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可有些复杂噢。”
松节不服输，“我又不怕。”
蒼葭嫣然一笑，继续在身后教着，“先横，再竖……，好啦，这就是蒼葭的蒼字……这是葭字……”
“小姐，你的名字是为何意啊？”
蒼葭顿了神，喃喃道，“恍惚飘摇的芦苇。”
松节将淡黄的草纸拿起来面向阳光烤干，吹吹带点臭味的墨汁，“蒼……葭，芦苇，真好看、真好听……”
蒼葭浅笑，她提起笔道，“松节是为中药，性温……”
二人说得正开心时，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是羊脂，她不等她们开门就破门而入，“三小姐，您今日还未曾向娘子请安。”
“请安？”白蒼葭一脸茫然，这是多年前的字眼了，小时候日日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吴氏房中请安，然后是父亲和大夫人。
那时候的吴氏总是不耐烦，草草打发她走开，父亲和大夫人也因为太为繁琐，因此规定只盛大节日才去请安。
“三小姐，您恐怕是太久不曾请安已经忘记了，为人子女要晨昏定省，还有，每日用膳都去静思院与娘子同食。”
“走吧，三小姐。”羊脂转身离去，蒼葭呆呆留在原地，一同呆住的还有松节。
毛笔尖上积蓄的一滴黑墨滴落到蒼字上面，黑墨渐渐晕染，吞并了蒼字，接下来是葭字，它还不甘心，继续狂风暴雨般往四周肆虐。
羊脂感受不到她跟上来的脚步，定住脚步，转身不耐烦地，“走啊，三小姐。”
“小姐。” 松节拉住蒼葭，“没事的，午膳、晚膳都不用等我。”
“小姐，我陪你去。”
蒼葭安慰松节，拍拍松节拉住衣襟的手，“听我的，做好功课，临摹昨日之字，去后山采蘑菇，总之，不许去静思院找我，也不许去找大姐，只管等我回来，夜黑了没回来就先睡，不许等我。”
松节不肯答应，也不愿松开她的手，昨日去一趟就搞得几年都不犯的心下痛又犯了，今日又没事找事让去请安，静思院与梦窗馆是府上最遥远的距离，光走一面都要走上一柱香的时间，还要早晚各一次，每天来回四趟就是一个时辰，这明显是她故意的，“小姐！”
“答应我，你不这样我会担心的。”
松节盯住她那坚定又决绝的眼睛，无奈道，“好！我答应你。”
蒼葭向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转身跟上羊脂往静思院去。
“小姐，带上梨花膏！”松节带着两块梨花膏追出来。
蒼葭摆摆手说，“不要了，留着我回来吃。”
松节还是不顾蒼葭所说，追上去将梨花膏放于她手心，又嘱咐道，“小姐，你可再不能像昨日那样了，你的身子受不了的。”
“好！”蒼葭拖着长长的尾音，“听我的松节的。”她收起梨花膏，与桃枝簪一块儿放在袖子里。
松节向着远去的蒼葭喃喃，“我采好蘑菇等你啊。”
天空吹起狂风，呼啸着掠过梦窗馆，乌云压顶，山雨欲来。
葭走后，松节看天色，就收拾了书案，匆匆忙忙带着小竹篮上山了。
林中湿漉漉的，定有许多蘑菇，松茸、松乳菇、松针菇、松盖伞、松毛菌、青头菌、铜绿菌、干巴菌、鸡纵菌……
以前与小姐一同上山采菌子的时候，她常会为找到一朵躲在菌窝或者松叶下的菌子而欢心雀跃。
山路滑得很，松节篮子中已经有了许多菌子，她想着，再采一点，晚膳就可以熬一碗暖和的菌子汤喝。
她定睛一看，一处小坡上有一朵很大的鸡纵菌，她小心翼翼，试探着走过去，扒开鸡纵菌根部松软湿漉的泥土，露出带泥的白梗，她也欢喜得慌，用带的木棍子一戳，一声清脆的响声下，鸡纵菌出土。
一时高兴得忘记了这里有点陡坡，脚下一溜，手中的竹篮滑落，一堆菌子弹跳着落在厚厚的针叶上。
松节并没有像菌子一样摔下去，她细软的腰被一张有力的手拦住，脚底溜了几步路踩在了坚实的泥地上，她慌乱下睁开眼，是一位手持一支箭矢的公子，看他的衣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随身侍卫。
松节稳稳地站好后行礼，一面道谢，“多谢。”
他什么也没说，捡起落了一地的菌子，将小竹篮重新归还松节，听到一声哨声后跑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松节默默在心中又道谢一声。
蒼葭跟随羊脂来到静思院，静思院跟它的名字一样，安静，清简，朴素，几根似残非残，似断非断的柱子支撑着房梁。
安静到压抑。
羊脂在路上就已经跟蒼葭说了许多请安的注意事项，“进到屋子要先行跪拜礼，为娘子敬茶，再请安语。”
白蒼葭来到房中之时，吴姨娘已经高坐于堂上，蒼葭端正地跪下行跪拜之礼，双手合十，弯腰向下，掌心扣地，额头触底，一连三个回合。
羊脂已经端来茶水，蒼葭跪下之时离吴氏距离还有些远，羊脂站在遥远的中间靠吴氏的那边，她又不得不跪着向前两步，端起羊脂漆盘上的茶杯，恭敬地递给高坐的吴氏，她将额头低下道，“敬叩金安”。
吴氏怒火中烧，怎么说她都是她的阿娘，她不叫自己阿娘叫谁阿娘？但在羊脂的一声提醒之下心头的火又被浇灭下来。
她昨日跟羊脂抱怨的时候，羊脂提醒过她慢慢来，此事急不得，先多多接触，增进情感。
蒼葭举着茶杯已经许久，吴氏接过茶水，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慢哉哉将茶杯放于案前，再慢悠悠道，“起来吧。”
跪着的蒼葭起身低着头立于一旁，羊脂去膳房端早膳去了，吴氏拽着蒼葭的手拍了拍开始说。
“葭儿，我们是母女，白家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女子未出嫁之前与母亲同住一院，你搬来静思院，我日后好照顾你，我们母女在一处也热闹些。”
蒼葭退了退，手没能抽出来，她一口回绝，“还是不了，我已经习惯了。”
吴氏在自己的思维当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商量’道，“你那梦窗馆离我这儿这么远，离府上哪里都远，那样一个破落的地方，何必还要坚持住在那里，就这样定了，今日羊脂就将你的东西搬过来。”
蒼葭坚决地说：“不。”转念一想又怕她还纠缠此事，继续道，“每日的晨昏定省我来就是。”
吴氏大清早两人相见不过小片刻香的时间就大怒，“！你宁可每日走那么远的路都要回去都不想跟我多待一刻吗？！”
蒼葭沉默不语。
“我怎么你了？我想着你脾胃有亏，一大早起来给你煲山茶菇母鸡汤；想着带你来静思院教你女红；想着让你好好学习女戒，督促你的功课；想着你那梦窗馆破败，让你回静思院与我同住，桩桩件件，哪件亏待你了？”
“当初孙氏为什么让你去梦窗馆？那是要让你自生自灭的，你如今倒是与她同一条心，一起来磋磨我这当娘的，是不是？”
蒼葭仍旧沉默不语。
吴氏一副威胁的口吻，“我始终是你的阿娘，早晚要认，你不要逼我。”
蒼葭还是低垂着头，一脸倔强、沉默不语。
母女俩僵持着，互不相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