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上元,皓月如明珠,光昼如洗。
不日将启程各自往返,卫子歌心底虽也无奈,脸上倒仍是一派平静,笑意盈盈地看着宋星摇,温声嘱咐她:
“明日就随子湛他们去往青州了,北地寒冷,你记得多添些衣物。”
“知道了。”
宋星摇点点头,又回过上身指指床榻上的小包裹,“都带上了,公子放心。”
卫子歌的视线看个来回,安心地笑了笑。能想到的事情他都叮嘱过一遍,再反复提起也不过赘述,何况是在他身边,想来更不会允许危险发生。
他的笑容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变化,眼神黯了一刹,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对宋星摇说道:
“边境人员混杂,对不熟悉的人要多加留心。无论遇到什么意外,你都可以完全相信……”
宋星摇静静看着卫子歌,他顿了顿,对她深深一笑,“完全相信子湛,和子安他们两个,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的,记住了吗?”
宋星摇有些惊讶,思索片刻,满不在乎地笑起来:
“只是去帮二公子、四公子一个小忙,不过几日就走,公子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卫子歌再欲解释,面前的房门被人散散慢慢地敲了几下,原本就未关严的门扉堑开一条缝隙,就见卫孾拎起手中的两壶酒坛,隔着门缝,向里面的人晃了晃。
“王兄让我好找,转了几圈没看到王兄,后来想到明日宋姑娘要走,猜测王兄会不会在宋姑娘这里才过来看看……”
卫孾自己推开门,瞥了眼宋星摇,随手撂下酒坛,自己取出圆杌坐下,“明日就启程了,宋姑娘可都准备妥当了?”
“自然妥当,多谢三公子挂心。”
宋星摇看向两只酒坛,随口玩笑道:“元宵佳节,三公子却只带了两坛酒,看来是没有我的份了,我该赶快离开才是,免得两位公子喝不尽兴。”
另两人都低低笑起来,卫孾低头忙着揭开酒封,嘴边带着笑,抄起一只茶盏当盅,倒酒进去,推给宋星摇。
“宋姑娘这话听起来是在埋怨我了,占了宋姑娘的地方还没请宋姑娘你多担待,哪里敢不给宋姑娘酒喝?”
“来,宋姑娘尝尝,只是这宫里酿的酒,无功无过,委屈宋姑娘的舌头了。”
“哈哈不了不了!”
宋星摇站起身,看向两人,“公子知道,我从来没有喝过酒,怎么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出丑?公子、三公子慢慢喝,我自己出去随便逛逛。”
“不要走太远。”
卫子歌口吻平淡地叮嘱,与宋星摇相视一笑,目送她向外走。
“放心,公子。”
宋星摇反手掩上门扉,中间的缝隙渐渐缩小,趁机溢出了卫孾的半句话,“……滴酒不沾?倒与我那位二王兄相似……”
天上素月清幽,月光映在白雪上,泛出银闪闪的碎光。
宫群高墙飞檐,煞风景地挡住了姣好的月色,宋星摇仰起头看着半遮半蔽的天空,凉丝丝的空气直钻进鼻子里,让她突发奇想,想去空旷的地方赏赏月景。不过有上次的教训,她对这赏景的地方倒是斟酌得十分谨慎,免得再在某处迷路,又或无意闯入了什么禁地。
思量再三,她倒是想起了一处好去处。
趁着天上的月色明亮,宋星摇不提角灯,只借光独行,兜兜转转,在琅星阁下却步。
空气凉丝丝的,带着冬夜的静谧,她沿着石阶慢慢登高,只有脚下踩雪的声音窸窣轻响。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视线豁然开朗,平坦的阁台之上恰迎空中圆月,银光满怀。
只是此处早有人登先而至。
沉静的青砖石台,卫子湛一袭银青锦袍,迎着天际的月光,支起一腿,背对她横坐其上。
他的手指勾着一只酒坛的坛口,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拳头大的小坛子轻悠悠地一晃一晃,不知是在应和他心中的节奏,还是因风生动。
他一直看着眼前的月景未曾转头,却早知道身后来者何人,清淡道:
“原来是宋姑娘。”
见是卫子湛,宋星摇不由微微惊愕,脚尖下意识地缩回,不过垂眸犹豫一瞬,终是决定留下来。
她向着那道背影慢慢走去,默默酝酿了下语气,语调多了几分明快,沁着笑,打趣道:
“说来也巧,就在刚刚不久前,我才听说,二公子并不饮酒,谁知不出半个时辰,转头就见二公子月下独酌,倒是……倒是有些意想不到!也不知旁人说的,和眼前见的,哪个才是真的。”
卫子湛扯扯嘴角,眸底清冽,依旧未动,只淡淡哼笑了一下。
小酒坛又晃过几遭,才喁喁低语:“显然,在宋姑娘心中,哪个都不是真的。”
宋星摇不解地觑看着卫子湛的背影,又听他的声音从前方绕过来。
“毕竟宋姑娘更喜欢自己亲自体会。”
这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宋星摇大脑空白了片刻,然后反应过来卫子湛的意思,一边吸气,一边在他身后飞了个大大的白眼,小声嘟囔:
“是真记仇啊!”
声音很小,只是风将这句话悄悄送到卫子湛的耳中。
他恍作未闻,面朝另一端的脸颊上却悄无声息地露出点笑,又被漆黑微凉的酒坛口吞灭,清冽甘醇的酒香随着水纹荡出来,将周围的风都熏染得缓慢,令里面的一切都清晰可辨。
“二公子……”
那浓郁又缥缈的味道抚过鼻尖,宋星摇脱口喊出声,但又不知如何继续追问,静了静,见卫子湛的背影纹丝未动,但摆动的酒坛却一点一点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她暗暗呷了口气,单手一撑一跃,面朝里,坐在了卫子湛的腿旁。
她身后毫无屏障,往下便是几丈高的楼墙,担心她跌落,卫子湛的心一紧,终于将脸转向了宋星摇,在与她目光相对的那刻,按下了眼底的慌张。
见他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宋星摇反而不怯了,微微扬起脸,直白地问道:
“上次没敢继续问过二公子,可否请二公子告诉我,你所熏染的香料,叫,叫什么名字?”
卫子湛盯着她沉默片刻,举起酒坛停在嘴边,轻轻笑了下。
“否。”
“什么?”
宋星摇眼神失焦,大脑混乱。
“宋姑娘失聪了?吾的回答是,否。”
余光里偷看到她茫然无措的表情,卫子湛的笑意在坛口的掩盖下更浓几分,抿了口酒,反问道:
“这样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宋姑娘为何觉得吾需要知道?”
“随处……”
宋星摇听出他又在故意找茬,起劲儿道:“既然寻常,二公子怎么居然不知道?”
“宋姑娘知道?”
“我不……”
宋星摇收住话音,哽了哽,别过脸运气,然后恍然大悟地哼笑了声,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卫子湛。
“哈,我明白了!不是二公子不知道,而是不敢说吧!也对,像二公子这样的身份却用着普通又低廉的香料,若是传扬出去,岂非让人笑话!”
她故作理解似的掩住嘴,连连点头,“二公子放心,待日后即便我知道这香料的名字,我也绝不会说给别人听,一定替二公子保守秘密!”
她又向卫子湛眨眨眼,伸出食指压在唇上,轻轻道:“嘘!”
“嗬……”
卫子湛沁出一丝笑,将手腕搭在曲起的膝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星摇,懒洋洋、轻飘飘地说道:
“好拙劣的激将法。”
宋星摇还未来得及反应如何回复,又听他慢悠悠,却语不停顿道:
“你在兄长那,就学了这么点手段吗?对富贾笑他穷困,对文儒笑他粗鄙,对貌美之人笑他丑陋,而对吾,竟用身份地位来相激,你觉得这样的话会产生什么作用?”
“世人皆有弱点,宋姑娘……”
卫子湛挑起唇角,凉凉道:“你该学会诛心才是。”
“所以我诛了二公子的心,二公子就会告诉我香料的名字?”
宋星摇侧过脸看过去,两人的目光在月色下相撞在一处,染了银光,都一般的冷冽深沉。
卫子湛的手顺着腿慢慢滑到腹上,然后举起酒坛喝了一小口,视线不停地向宋星摇的眸底钻。
“吾以为——”
他捻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并不了解吾的心。”
他转过头望向半空中的月亮,月光倾洒,将他们二人的影子嵌进银色的画卷当中,上一刻宋星摇张着嘴,想回击他的言论,却在安静的气氛里慢慢回落了她那颗激亢的心。
其实她是有话对他说才留下的,只怪自己一见到他就总是被心里的厌烦和好胜心冲昏理性。
她低下头静了静,换回一副平和的神情,看向卫子湛。
“二公子最在意什么,我确实无法猜到,但婵桂宫对二公子意义非凡,我却是知道的。”
卫子湛勾着坛口的手指动了动,但并未回头看她。
“咳!咳……”
宋星摇干咳了几下,捏着袖口犹豫好一会,才不无扭捏道:“我有话……咳,二公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卫子湛提起小坛子放到嘴边,他不知她又要讲出什么伤人的话,准备听她说完用酒压住自己的火气。
“说。”
他轻声道。
一阵清风卷起,带出一阵浓郁的冷香,夹杂着淡淡的酒气,混在风里。
对面的人仿佛镀了一层银色,朦胧,遥远。宋星摇忽然一阵恍神,仿佛见到那人,如同初见那晚,也是这样的雪夜,只是月光寥寥不似今日这般明亮,那人侧对着自己,看起来心不在焉似的,听自己同他讲话。
良久无言,卫子湛手中的酒坛停滞下来,头微微转回一点,眼尾恰好可以收进宋星摇,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淡若于无的不解。
他没有出声,宋星摇倒是惊醒了过来。
“……”
她咧嘴偷偷嘲笑自己,怎么可能!
大概是将公子认错太久,每当想起慕岑就要想成公子的模样,他们兄弟二人太过相像,方才只是无意中又当成公子罢了。
一场错觉!
她回过神,收回心中飞扬的思绪,从石台之上跃下去,看向卫子湛,言辞不安又恳切。
“二公子,我向你道歉!”
“除夕那夜的事,的确是我的错,我虽无心,但我擅闯婵桂宫有错在前,无意惹二公子不悦……还希望二公子原宥!”
宋星摇干笑一声,“若二公子不满意,我愿替二公子做一事,权当赔罪!”
卫子湛放下酒坛,借着月光,偏头打量宋星摇,看得有些久。
“吾还以为……宋姑娘准备用婵桂宫来诛一诛吾的心,真是没想到……”
他短笑一声,眼底泛起几分寥落,很快又被藏好,“是兄长告知你的吧?你倒是很听从他的话……”
“听他的话?”
宋星摇纳闷地重复一遍,“什么,听什么话?”
卫子湛只无声笑笑,能从她口中听到道歉的话已实属难得,他并不愿多想究竟是谁建议她向自己道歉。
他翘起手指,懒散地一点宋星摇,对她道:
“吾记得,在曲水时,宋姑娘曾义愤填膺地说,愿报兄长恩情,至死不悔。”
他露出狡黠的目光,盯着她的脸,问她:“那么,现在呢?吾有些好奇,宋姑娘,你现在是否依然不悔?”
宋星摇心中一动,声音哽在喉咙中,嘴角动了几下,却讲不出话来。
卫子湛暗暗压住嘴角上的窃笑,看她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似乎是件让他开心的趣事。
他故作思考,道:
“宋姑娘不回答,是不知如何回呢,还是被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承认?”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泛起的笑容却刺得宋星摇眼皮一跳一跳,后悔谈不上,但确实是她曾抹不去的尴尬和懊恼。
她见卫子湛小人得志似地盯着自己笑,心里又堵又躁,不服气道:
“是什么又如何?二公子这样讥讽我,是因为没人跟随二公子,也没人愿意至死不悔地追随二公子吗?”
“那你可以来跟随我。”
卫子湛眼底的光变得郑重,只嘴畔的笑依旧不羁,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他看着有些怔怔的宋星摇,顿了少顷,然后转过头,看向空中的月,又转了回来。
“倘若宋姑娘有朝一日后悔,不如投我门下。说不定……宋姑娘能够拨云见日,也未可知。”
宋星摇在心里快速处理卫子湛这些莫名的话,他投向自己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清,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可她仿佛能从中体味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让她的语气也不自觉放缓。
“二公子说笑了!”
宋星摇笑道,“我与公子之间确实有些小误会,但并不妨碍我认定他会成为明主。二公子或许也文德兼备,但我不会背离公子的。所以所谓拨云见日,我很抱歉,要辜负二公子的错爱。”
她的误解在他意料之中。
卫子湛只笑笑,深看了她一眼,勾起酒坛饮了口。
“好。”
他低声自语,“至少目前很好。”
“我要回去了。”
这次她没有听清他的话音,宋星摇迎着漫漫的辉光看向天空,月亮又圆又大,照得琅星阁下一片如流水的潋滟。
“二公子,告辞。哦对了,明日见。”
宋星摇抬腿转身向后走去,走出几步,忽听卫子湛道:
“雪中信!”
她驻足听他继续说,“吾……着人打探过了,这熏香的名字,叫作雪中信。”
“雪中信……”
宋星摇轻声跟着念了一遍,“还挺好听的。”
“相传一男子痴恋一名女子,默默守护半生却未曾对其表达心意。可惜红颜薄命,女子香消,埋骨黄土。”
卫子湛仰头喝口酒,娓娓倾述:
“男子懊悔,于地面书写相思之苦,日复一日,终感动上天。上天降雪作泪,雪水化入黄泉,涌进忘川,女子喝孟婆汤时得以知晓男子情谊,自此男子夙愿得偿,两人终得圆满。”
“圆满?”
宋星摇微微拧过上身,用余光看回来,眼中尽是鄙薄,“二公子也觉得两人圆满吗?要我说,那男子简直愚蠢之极!生前不表心意,死后思恋再深又有何用!”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在卫子湛心中荡开。
“不过人鬼情惘,徒增遗憾。”
“遗憾……”
宋星摇向着琅星阁下走去,脚步渐远。卫子湛手指轻搐,低声喃喃自语。
月悬在头顶,静谧的光打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汪微微颤抖的湖水。
他坐在那,闭着眼,眉心拥蹙,手中的酒坛发凉。
从他们初遇时开始,一幕幕回忆,一场场分别,一次次误会,一句句伤人的假话,还有他日前落错的一步棋,密密匝匝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透气。
良久,卫子湛悠悠长叹。
他睁开眼,曲腿蹬住石台翩然飞跃到琅星阁下,锦袍迎风飘逸,宛若惊鸿姿态卓然。
折断树上的枯枝,卫子湛以木作剑,蹁跹如游龙,踏在积雪中腾挪,恣意挥洒心中愤懑。
手中木枝划破青穹,随他婆娑身姿凌空掠刺。广袖舞荡,木枝挑起地上雪霜,在他周身升腾起茫茫白雾。
扬扬飞雪落定,卫子湛旋转木枝一掷,犹如剑刃破空铮鸣,直插雪中。
他抬手擦去鼻尖上的细汗,看着木枝,漠然不动。
忽尔神情寒凛,卫子湛毅然转身离去,手臂随意一扬,手中的酒坛划过一道弯弧,稳稳卧在雪堆上。
雪中信,以地作笺,雪为墨。
风袭地涌起,吹散一层细雪,雪中赫然出现两字:
山河。
可雪那么厚,若风吹得再用力些,吹散中间那重遮掩,或许更深处的两字,就不止天上的月和脚下的黄土知晓了。
干枯的木枝静静立着,它已等不到来年春天发芽生出新叶,只待冰雪消融,才得见镌刻最底的另外二字:
阿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