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没命地奔出人群，转眼间绕过两个山坳，来到壁立万仞的雪山半腰上，身旁浮云缭绕，变幻无穷。
他瞧得四周皆无行人，再也忍不住，仰天惨叫道：“好痛！好痒！我的脸！”当即一头扎进雪层中，过了良久良久，这才长吐出一口气，从雪中将头拔出，瘫坐在雪地中喘息。
这少年其实不是别人，仍是李牧白。武宣同的毒魔掌并不精进，所以施掌之后并未立即发作，到了昨夜剧毒方才扩散。刘师哥被吓走后，他只觉得脸上奇痒无比，伺机挣开绳索，化了一捧雪水来照镜子。借着微弱火光，雪水中竟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心中顿生凄凉之意。他苦思冥想下，琢磨出了这个报复的计划，那破烂布袋便是自己主动罩在头上的。今日这一掀，不仅使得武宣同颜面无存，自己亦可全身而退。
但林芝玉一条人命，添上自己一张脸，这笔深仇，万不可这样算了。
李牧白坐在雪地中，霎时间百感丛生，千愁并至，他瞧着自己一双手，苦叹道：“他们人那么多，武功那么高，我怎么才能报仇呢？”
忽然，两个人影从远处山坳后跳出，正向自己这个地方奔来，穿着皆是凌云宗衣裳，一人口中说道：“那小子在那儿，掌门分付，别叫他逃了。快追！”
李牧白又惊又怒，暗叫道：“不妙，那老畜生派人来讨我的命了！”抓起一把雪起身向后一扬，扬在两名弟子眼睛上，接着起身发足狂奔。
他毕竟丹田处嵌着枚戮仙钉，腿脚难以发力，那俩弟子在他身后越拉越近，高声叫道：“好小子，有种别逃！”
李牧白边奔边道：“坏大子，有种别追！”
那弟子叫道：“你别逃，我们不抓你。”
李牧白回敬道：“畜生抓我，乌龟王八蛋抓我！”
两名弟子瞧哄骗不住他，便威胁道：“再逃！再逃我使剑了！”说罢站定了身，一把白花花的剑从剑鞘飞出，向李牧白飞去。李牧白哪能与飞剑赛跑，两个弹指的功夫，飞剑已抵上他后心。
李牧白只觉后背发凉，冷汗登时打湿衣衫，慌张道：“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那弟子驻足大笑，专心御剑，叫那剑不远不近，无论李牧白怎么跑，也抵在他后心处。
突然，他的脚下一个踉跄，被石头绊倒在地，长剑擦着头皮飞过去，嗖地一声穿入崖外的云海，直叫他小脸惨白，毫无颜色，骇然道：“乖乖隆滴隆，杀人啦！”吓得他双腿打战，动弹不得。
然而，他在地上趴了许久，却见那柄长剑许久也未能飞出，不由得大奇，回首瞧去，顿时惊得呆住了。
只见，两名御剑弟子此刻尽皆躺在血泊之中，在二人尸首之间，站立着一个长着狼耳朵的银发少女，那少女左手上五颗指头宛如利剑，正淅淅沥沥地滴血。
少女道：“小白，你别怕，有我在。”
李牧白早年听爹爹说过些妖怪害人的事，此生最怕妖，顿时面色惨白，汗毛直竖，叫道：“妖怪，妖怪！你别过来！”一边说着，屁股一边向后挪。
少女向前追了两步，道：“小白，是我，你不认得我了么？”
李牧白哪有脑子思考，只大声叫道：“你别过来！妖怪老爷，你别过来！”边说边退，已退到山崖边，屁股边上几颗碎石稀稀拉拉地滚下崖，坠入云海。
少女步步前进，道：“是我呀，小白。”
“你是谁啊……啊！”
话音未落，只见李牧白身形一晃，竟径直向悬崖峭壁下坠落而去！
少女一惊，四肢伏地，向前疾速跃去，浑然一匹雪狼姿态，她一跃出崖，在峭壁之上飞快地奔驰，宛如平地。李牧白坠得甚快，少女奔得更迅，不过眨眼功夫，那抹白影已追上坠落中的少年，向前一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二人的身影在空中不断下坠，周围浮云便不断上升。他们撞破白云，四目相顾，画面似乎定格在这一刻，时间亦仿佛过去千年万年……
李牧白心头大骇，已昏厥过去。
……
……
少年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后半夜才醒。
冷月西沉，万籁皆寂，他尚未睁眼，已觉得周身传来团团暖意，原来那少女在他身旁生了一堆火，木柴下面是厚厚的冰层，寒风一吹，那些被打湿的柴火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少女看到李牧白醒来，问道：“小白，你醒了？”
李牧白虽是心下发怵，但回忆到昏晕前是这少女救了自己，也不再恐慌，只向后挪了挪屁股。
他瞧得那妖怪没有动作，便安了心。低头想了许久，还是胆怯地问出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嘛？”
“我……”少女微一沉吟，木讷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李牧白点了点头，喃喃道：“哦，原来你不是东西。”这“不是东西”本来是江湖人骂架用的，但这少年，这少女皆如一张白纸，什么也不明白。
少女想着心事，淡淡道：“小白，你记不记得，那日咱们一同去滑雪，从山上掉了下去。结果，醒来后，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李牧白一怔：“滑雪？”
他的脑中如翻江倒海，思绪纷至杳来：几日前，他带着土狗团子在昆仑山上风驰电掣，一个没刹住，双双从山腰处飞出……
他望着面前这洁白少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与团子联想在一起。
少女瞧他默不作声，接着道：“当我雪地中醒来后，浑身就成了这副模样。我看到昆仑山一夜之间变了许多，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不再像只有你与主人时那么冷清。我害怕极了，不过，还好，小白你没变。”
李牧白颤声道：“你……你是团子？”
少女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李牧白猛然间回忆起，他十岁时带着团子打猎，团子为了保护他，胸口被野兽撕开一道口子，尽管过了许多年，那道伤疤一直都在，便道：“你如果是团子，你的胸口上该有一道给野兽咬的疤。”
少女听罢一怔，随后轻轻将衣裳解开，露出洁白的胴体。
朦胧月光，轻轻挥洒，落下在那少女无暇曼妙的胴体上，仿佛为了盖了一层薄纱，李牧白瞧着瞧着，不由得呆住了。
少女柔声道：“看清了没有？”
李牧白登即恍然，咽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汇成一句话：“你果真是团子。团子，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说着话，几滴泪珠潺潺而下。
少女将衣裳裹好，垂首道：“那日我比你先醒来，远远瞧见许多人在这昆仑山上，似乎寻找什么东西。那些人离咱们很近，我来不及带你离开，只好一个人先藏起来，瞧着他们将你带走，便悄悄地跟在后面。这几日，你的遭遇我一直瞧在眼中，却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不能出手相救。小白，真的对不起……”
她这几日时时刻刻瞧着李牧白的遭遇，心中宛如刀绞，恨不得出来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但转念一想：死有什么可怕，谁没有一死呢？可是她若死了，李牧白在那些人手中，又该怎么办？
李牧白垂头丧气地道：“我的脸被他们毁了，我现在像个废人一样。”他顿了顿，缓缓道：“团子，我想报仇，我该怎么做？”
少女思量许久，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回家，找你爹爹？他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李牧白点了点头，道：“只能这样啦。”忽然想到些什么似的，道：“我们明日一早再走。我想去一个地方。”
二人即刻起身出发，走了半个时辰，面前缓缓出现一片檀林。这片檀林的树叶几乎落光，凄凉萧索，一眼便可以瞧得很远，又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个山洞前。
“这是玉儿救你来的地方？”
“你怎知道？”
“这几日我一直紧跟在你后面的，不过当时许多人尾随你们来了这里，我为了大局，便未现身。”
二人走进山洞后，已有一座土堆孤零零地坐落在正中央处。李牧白望着这座坟，心下涌出许多那少女的模样，或是俏皮的，或是皱眉头，或是喜悦的，一时里满心悲凉，怃然道：“不知是哪个好心人为她垒的坟，我来拜拜。”说罢长跪下去，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毅然道：“玉儿，小白哥哥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少女跪在一旁，也磕了几个，道：“玉儿姐姐，小白他一定为你报仇。”偏过头去，瞧了瞧那个跪在地上的落魄少年，心中甚是伤感。
他们走出山洞时，雪已停了。李牧白长长地吐了口气，他恋恋不舍地望了那坟墓几眼，随即坚定地转过身，向无边的黑夜道：“团子，咱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