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数日，已进腊月，北风吹得越来越厉害，忽而落一阵白雪，雪片比鹅毛还大出不少。
昆仑山蜿蜒曲折，无穷无尽，但团子天赋异禀，凭借气味便能嗅到家在哪处。这二人风餐露宿，在昆仑山上缓缓跋涉，一路偶有行人，皆是俯身低头前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直至这天清晨，第一抹朝霞洒向人间时候，李牧白惺忪的睡眼中，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雪老峰！”李牧白忍不住惊呼：“团子，咱们到家啦！爹……”
他的眼神霎时间暗淡下来，只道自己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叫他爹爹瞧了，该是什么反应？
团子看穿他的心事，安抚道：“小白，主人虽平日常常打你骂你，但毕竟心肠还是好的，他一定不会嫌弃你。”
李牧白听着她的话，沉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趁着清晨上峰，午时方到顶峰，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小木屋依稀浮现在眼前。李牧白瞧着转眼即到，心下忐忑难安，战栗不已，便提议歇息会儿再走。
团子瞧出了他的窘迫，道：“小白，你要是冷的话，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儿。”
李牧白便听话地靠在她胸怀前。不知为何，他听着耳中不时传来的少女心跳声，嗅着那少女身上的芳香，身子不再颤抖。
团子又道：“小白，你要是想摸我的头，便摸好啦。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摸我的头。”
李牧白一下子笑了出来：“那你喜欢我摸你头嘛？”
团子微一思忖，道：“喜欢。”说着，她也笑了出来：“很舒服。”
李牧白便伸手在那少女的头上抚摸了一阵，仿佛这少女仍是小狗团子。
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变，从她怀中跳了起来：“你！你！你！”
团子诧异道：“怎么啦？”
李牧白忙问道：“那我以前说得话，你记不记得？”
原来，李牧白他爹平日除了喝酒便是打骂他，父子间鲜有话语。这山上又没其他人，所以李牧白从小到大有什么心事都是对着家里的小狗说，只当这小狗什么也不懂，只懂得汪汪叫，便信口开河，什么昨夜尿湿了床，今日挨了鞭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到哪儿算哪儿。
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只小狗居然有一天会变成十七八的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那他过去许多糗事不就全叫她知道了么？
只见，团子想了想，道：“我只记得一句。”
李牧白暗叫不妙，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记得他的糗事，皱眉问道：“记得哪句？”
团子道：“你既然记得我胸口上有条疤，那你该记得这条疤怎么来的？”
李牧白不解其意，但仍答道：“打猎时有狼追我，你替我挡了那畜生的爪子。问这个做什么？”
团子接着道：“那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说什么？”
李牧白沉吟道：“我说，倘若日后你有危险，那我一定也替你挡下。”
团子浅笑一声，道：“拉勾！”
二人歇过，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峰顶那座小屋前。
那小木屋的门虚掩着，两棵落满白雪的杏树竖在窗前，枝桠斜伸进窗内。窗内是一张床榻，每逢秋天，李牧白从睡梦中醒来便可随手摘杏子来吃。
屋顶上，炊烟袅袅升起。
李牧白眼眶中的几滴热泪滚来滚去，道：“爹爹，我回家了！”正如往昔每日外出打猎归家时候那般模样，向木屋奔去。
奔到门前时候，他仿佛有了一种错觉，他差些以为今日也如往日一般，一打开门，土狗团子跑来叼他的裤腿，烂醉如泥的爹爹黑沉着脸问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到什么猎物？”
他的手放在门上，却迟迟不敢推开。
“吱呀————”
不等他下定决心，门已被从里面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身子走出来，瞧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瞧了半晌功夫，眼中忽地发起光，他颤声道：“原来，是……是您来了，咳咳。”
李牧白心头猛地一凉，向屋内瞧去，再也没有别人，顿时满心凄凉，大声道：“老爷爷，你是我爹爹的朋友吗？我……我爹爹去了哪里？”
老者目光一顿：“你爹爹？小的在这儿住了十八年，这里并没有别人。”
“不，不可能……”李牧白怔怔地望着屋内陈设，道：“我最多不过离开半个月，这屋子我认得的，这就是我家。我爹爹一定是出去啦！”
老者摇了摇头：“李大侠，您贵人多忘事，许多年前这里便没人了，还是您亲自带小的来了这里。怎么自己却忘了？”
“我？”李牧白诧异道：“又是我？我做了这许多事，怎么人尽皆知，却唯独自己不知道？”
“正是您。”老者长吐了口气，望着天边，仿佛回忆起那时的风景：“许多年前，小的承蒙您相救，然而天下大乱，妖魔横行，小的无处容身，是您将小的带到这的。一转眼，门前的杏树已经熟了十八次。”
李牧白双手揪着蓬乱的长发，抓狂叫道：“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我将你带来这里，说了什么没有？”
老者摇头道：“那时，您正赶去与一人决斗，将小的在此处安置好，便匆匆离去，此后再没回来过。”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
……
夜，已深。
残灯如豆，在风雪中摇曳。
李牧白正襟危坐，双腿悬在万丈深渊之上，他极目远眺，满眼皆是无穷无尽的雪山。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一只葱花儿般的玉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回首望去，见到了团子干净清澈的笑脸。
“小白，你猜我在小屋里找到什么？”团子在他身旁悄然坐下，不等他猜想，便从身后拿出一个黑咚咚的圆物。
李牧白沮丧的神色微觉缓解，强作一笑，道：“它不是咱们前几天刚抓的小乌龟嘛？咱们还在天池抓了条小金鱼，将它们放在一起养。”他话语一顿，道：“结果那天晚上，咱们出去滑了回冰，再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
团子神秘兮兮地道：“嘻嘻，你瞧瞧它有什么不一样的？”
李牧白定目细观，只见那只小乌龟好像变大了不少，龟首已有拇指粗细，不禁奇道：“这才短短几日，小乌龟就变成大乌龟啦？”
团子双手抓起乌龟，叫它四只脚在空中扑腾来去，笑吟吟地道：“那个老爷爷说，这只乌龟每日与他作伴，已有十八年。小乌龟已经成了老乌龟了。”
李牧白问道：“那小金鱼呢？”
团子低着头，不情愿地说道：“千年王八万年龟，可是小金鱼活不了太久，恐怕已经死了很久啦。”
李牧白怔怔地道：“那这么说……果真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么？”
这一句话问出口，两个少年皆缄默不言，只望着远山发呆，两双小腿在悬崖上荡来荡去，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良久，团子才悠悠地道：“应该说，只有这天下过去了十八年。而现在的小白，仍是十八年前的小白。”
李牧白一笑：“还有十八年前的团子。”
他起身向屋内不紧不慢地走，团子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去哪里？”
“我要问问那位老爷爷，过去这十八年里，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有人爱我，有人害我，我到底是什么人？”
“小白，我问你，倘若过去这十八年里，我们吵架了怎么办？”
“那一定全是你的错。”
“小白，倘若过去这十八年里，我们打架了怎么办？”
“仍全是你的错。”
“小白，倘若过去…………”
“全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