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吧。”老者为两个少年沏了壶茶,水烧开后,茶壶在火炉上呜呜作响。
他提起茶壶,往桌上倒了两碗,恭敬地道:“李大侠想知道一些什么事?”
李牧白与团子在他对面并肩齐坐,问道:“老爷爷,我想知道,我在过去是个怎样的人?”
老者皱眉道:“这我实在不知。”他思忖片刻,又道:“江湖上倒有些传闻,却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该不该说。”
李牧白正色道:“老爷爷,您尽管说。”
老者笑道:“李大侠,您称呼小的爷爷,可真是折小的寿。十八年前,我不过虚长您几岁而已,这……属实差辈了。
十八年前,魔界入侵人间,以蜀山派为首的武林正道联盟率众抵御,却节节败退,人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一直到那年底,蜀山派的七位长老结成血契阵,终于有力与魔界抗衡。
这时候,魔界因久入人间,不服水土,元气正是虚弱,武林正道联盟便在此刻趁机发起返攻,历经几月苦战,双方互有胜负。而人间侠义志士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魔界的万魔军却越打越少。不到半年,魔界已弹尽粮绝,在清风山上迎来最后一役。”
“清风山?”这个地方仿佛什么时候听过,李牧白想了想,才忆起来,那日的英雄会上,武宣同说他在清风山曾见过自己模样。便问道:“那么我是在清风山上?”
老者点了点头,道:“据参与过清风山一役的蜀山弟子们说,那日的清风山被血染通红,又有骄阳伴着飞雪。蜀山几位长老费尽毕生心血,摆出“血契阵”齐力降服魔界幽冥尊主。眼瞧着便要将她封印,却在最后一刹那,是您闯入阵中,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武林正道联盟三千多柄剑相敌,三日三夜不落下风,最终,背着幽冥尊主走出了清风山。”
李牧白听着老者讲自己的故事,不由得悠然神往,道:“我……以前竟然那么厉害?”
老者说着说着,神色亦是愈来愈激动,脸颊甚至略微泛起红色:“不过,自打清风山一役过后,您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那时,小的不过是个败家赌徒。
有一日,小的混蛋,将自己的女儿输给了家大户。我瞧着浩浩荡荡的江水。正想跳进去了结此生时候,镇上出现了一党妖魔余孽行凶。那群妖魔饿得头昏眼花,正要抢人家孩子吃,我一瞧那孩子,竟与我卖掉的女儿甚是相像,我便寻思,反正也要死啦,不如和那群妖怪拼了,也算积了一笔阴德,到了阎王那儿少受罪。
却不想,孩子未救下,自己反被妖魔一同掳去生吃。眼看那张血盆大口愈来愈大,我正惶恐,忽地一下,大口中喷出股血箭。再向后一瞧,妖怪背后插了一柄剑,原来是您来救了小的。”
团子好奇问道:“小白,你不是刚还背妖怪逃跑的嘛?又杀妖怪作什么?”
李牧白挠着脑袋,心烦意乱道:“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记得。”又忙对那老者道:“老爷爷,你接着说,后来怎么啦?”
老者道:“您将小的救下,小的甚是感激,然而心下死意已决,正要投江。您便将我带来这昆仑山上。小的那时问您,你为什么救我呀?您说,我不要命地救孩子,那就是个好人,既然是好人,那就要好好活着,否则好人死了,岂不是天下成了坏人的天下?我一想,这心里羞愧地紧,我将自己女儿给赌输掉了,算哪门子好人?您对我说,只要一念向善,便是个善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李牧白听着听着,不由得入了神。
“最后,您叫我在这屋里等着,您要与一人决斗去。等您回来,我再去了结此生也不迟。不料想,这一等,就是十八年。如今您回来了,老头终于能去死喽……”
老者说着说着,竟有些解脱之意。他舒了口气,瞧着李牧白,问道:“李大侠,您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若不是这双干净眼睛,小的还真认不出来您。”
李牧白叹了口气,正要诉说缘由,忽地听到屋门被砰砰敲响,疾劲有力,似乎来者有什么要紧事。
“开门!开门!”
不说话还好,屋外那人一讲话,李牧白登时怒火中烧,这人的声音即便叫他投胎转世也能听出来,乃是凌云宗掌门武宣同之子——武元龙的声音。
老者问道:“李大侠,是您仇家?”
李牧白紧捏着一双拳头,臂弯处青筋顿起,咬牙道:“是狗娘养的。”
团子纤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道:“小白,不要冲动,来者不善。倘若他死啦,那老道士一定不会放过你。”她的手冰凉凉的,触在李牧白炙热的手臂上,叫他满腔怒火微感凉意。
她又道:“老爷爷,这里还有别的衣服么?我们乔装打扮成山上的猎户。”
老者拿出几件破烂衣裳,叫他二人裹得严严实实,再使锅底黑涂抹在他们脸上,团子笑道:“我像不像猎户?”
老者道:“比真猎户还像真猎户。”说罢便去开门,李牧白道:“等一下。”解开腰带,在茶壶中撒了泡尿,才示意开门。
那老者将门栓一拉,风雪骤然从夜幕冲进屋来,桌上油灯猛地一矮,屋内顿时昏暗无光,原本这俩少年扮得就像,这一来模样更叫人难以辨认。
门口五人并肩而立,为首的少年正是武元龙,他骂骂咧咧道:“开个门磨磨唧唧,冻死爷爷了。”
五人进屋后围桌团团坐下,将剑咣当拍在桌上,喝道:“还不上茶?”
老者取了五个茶碗,尽皆倒满。武元龙不等喘息,仰头痛饮,却噗得一声喷出来,稀稀拉拉淋在裤上,厉声道:“这是什么茶?怎么一股骚味儿?”
李牧白不由得内心一爽,暗道:“你请老子吃拳,老子请你喝尿。”
那老者道:“几位爷莫怪,这是昆仑山上的雪莲茶。不过多放了七八年,怕是放坏了。”
武元龙怒道:“放了七八年?还能喝么?”他瞧这屋中家徒四壁,心道这猎户家贫,放坏的茶叶舍不得扔,除了骂他几句倒也不再为难,跟着问道:“你这里今日可有什么人来往?”
老者摇头道:“老头在这儿住了十来年,一直是孤家寡人,并未有来客。”
武元龙道:“当真?”
老者道:“老头从不打诳语。”
武元龙向旁座一人道:“你不是说今日你瞧见那俩人来了这儿?到哪儿去了?奶奶个熊,倘若这次再叫他逃了,老头子可饶不了我!”
那人为难地道:“武师兄,白日我找宝贝时候,确实瞧见两个人来了这儿,便忙去通报给你。不过这……”他沉吟片刻,忽地瞧见老者身后暗处站立的俩人,忙问道:“老头,这俩人是谁?”
老者赔笑道:“这是我孙子孙女。”
话音未落,却听到那角落的少年拍着胸脯,喝道:“这是你爷爷奶奶!”说着,那少年抓起一把灰便向武元龙扬去。
“果然是你小子!”
武元龙闪身避过,提剑一削,木桌登时断作两截,他大喝一声道:“抄家伙!”几名弟子得令,纷纷抽剑,刷刷几剑向李牧白那角落刺过去。
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刺到地方,忽地脖颈一凉,全没了知觉。李牧白向众人身后瞧去,原来是团子立在这几人背后,适才千钧一发时候,伸出利爪,将几人抹了喉咙。她本想乔装蒙混过去,无意动手,却见李牧白暴露身份,身陷险境,于是出手相助。
武元龙大惊失色,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他回首相视,却发觉那月光下的少女竟顶着一双狼耳朵,骇然叫道:“你,你是什么妖怪!”
团子道:“小白,杀不杀他?”她原本便是李牧白家的小狗,如今虽修作人形,却仍唯李牧白命令是从。
李牧白微微思忖,只觉杀他并不解气,想起自己面容俱毁,便恼怒道:“团子,你的爪子尖。就在他左边脸上画个乌龟,右边脸上画个蟑螂。”
团子道:“蟑螂太小啦,我画个小白兔。”
她正欲动手,武元龙急叫道:“不要杀我!我爹爹就我这一个宝贝儿子,求求大侠!”
李牧白闻言心头一动,仿佛看到了孩提时候的自己与父亲,他爹爹何尝不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宝贝儿子,若杀了他,该叫他爹多么难过,思及此处,顿时有些犹豫。
武元龙又道:“你若放过我,我叫我爹爹给你好多好多钱。”
李牧白道:“我不要劳什子钱,我若不杀你。你能保证你爹爹不找我们灭口么?”
武元龙道:“好说,只要你不杀我,我爹爹什么都答允你。”
李牧白顿时陷入纠结,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微一迟疑,忽见一道白光乍起,老者急叫一声:“李大侠!小心!”只见地上剑光倏然飞过,直指李牧白心口,他大骇之下,来不及闪躲,便听见“噗”地一声,却是个佝偻的身躯挡在他的面前,胸口已泛出阵阵殷红。
不等李牧白反应过来,武元龙已丢下长剑,向雪夜逃去,弹指间没入风雪,踪迹难寻。
李牧白大惊,向前跌了两步,俯身叫道:“老爷爷!”
老者奄奄一息,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笑,道:“小的才说完……如今您回来了,老头终于能去死喽,咳咳……没想到这么快……”
李牧白垂泪道:“老爷爷,你不会死的。”
团子道:“老爷爷,你要长命百岁。”
老者缓缓道:“李大侠,老头临终前,嘱托您两件事……第一件,我女儿被输给的那户人家,是江州城……咳咳,江州城的刘家。倘若您日后下山,一定帮我找到她。这孩子不满一岁,就被我输给了人家……咳咳……”
李牧白与团子含泪点头。
老者欣慰地一笑,接着吃力道:“第二件,咱们……屋子,里屋的床榻下……有……有有……咳咳!”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已咽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