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单独见过三人，秦者华同每一个人都说了相似的话。

张都尉义愤填膺，气地跺脚，直言他一定要亲手抓住此人。而李都尉愁云密布，担忧叛徒抓住机会潜逃，唯恐军营再遇偷袭。

几位都尉的表现虽有细微差别，大体都一副与叛徒不共戴天的姿态。

事关细作，三位都尉心知另两人必有古怪，但为求谨慎，皆缄默不言，互相碰见时，也不似往日那般畅言寒暄，冷着脸心生戒备，目光里尽是审度怀疑。

两日内，齐、张两位都尉不住加强麾下队伍的巡查力度，即便已非他们当值，仍独自摸黑沿围墙悄悄排查。

第三夜，齐都尉刚暗中查过左翼，迎头正遇见张都尉也拐了过来。

天上月亮高悬，冷风一过，吹得两人的脸色也冷下去，怒目而视，出言试探对方。

张都尉眼中带钩，不知不觉堵住了对方的去路，强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来。

“真是巧啊齐都尉，你也来这边巡查？嘶，可我怎么记得，这时候并非你值岗，那你来此……”

齐都尉忍着胸中的怒火，黑着脸打断张都尉，“天太黑，我就听着营房内外窸窸窣窣，像有老鼠一样让人不省心，所以过来看看。哎张都尉，一路过来，就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鼠辈？”

两人互不退让，那张都尉咬咬后槽牙，看着对面的齐都尉冷笑一声。

“别说，齐都尉，倒是真的发现一只，啧，你看。”

他下颌高高一挑，不顾齐都尉的脸色沉得吓人，继续讥讽道：

“我眼前这不就是吗？”

“你说什么？”

“哟嗬齐都尉，什么时候耳朵不好用了？是打听了太多消息有些迟钝了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呛起来，浑厚的嗓门越发激亢，各自手下的兵卒闻声纷纷赶来，站在自己的头领身后生势，两方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几乎要出现内讧的苗头。

正吵嚷不休时，左翼营墙外传来“咔哒”一声异响，好似有人在外偷听，不小心踢到些什么。

这一声响清脆利落，在哄闹的环境下算不上起眼，但出于士兵的敏锐，所有人立刻察觉，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

为了稳住外面的人，齐、张两人同时抬手示意下属继续说话，眼神不善地觑着对方，想从对方的脸上查找出一丝破绽。

“来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令，对身后的自己人低声道：

“将营外的人擒回来！”

每一方各走出两名兵卒，四人对视一遭，虽面色不佳，仍旧默契十足地点点头，一左一右而去，从两侧分别翻出墙，悄声向着中间围拢，里面的人依然保持着说话声，未过多久，就听几声叱骂又连着一阵追赶的跑步声，营内所有人立即屏住气息乌泱泱地向营门一起涌去，才至半路，就见出去的四人押着个鬼方探子，连拉带拽地搡倒在地上。

齐都尉看了眼张都尉的表情，又看向地面上的细作，露出成竹在胸的神色，气地错牙，指着那细作冷笑了几声。

“哈哈！好啊、好啊！可终于是逮到这小畜生了！只消稍加盘问，就不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识相的，还不赶快自己主动招来！老鼠见了光，还想再打洞跑了不成？”

听他阴阳怪气，张都尉也不落下乘，讥笑道：

“齐都尉笑什么？事情尚不明了，就想故作姿态，迷惑旁人的判断吗？”

几句言语不和，又是一阵喧嚣。

“都住嘴！”

两人面红耳赤之际，就听一声厉喝，秦者华一身絮棉轻甲，步履矫健，身旁跟着李、崔、杨、二王，五名都尉及帐下之人，从营房那端大步而来，只片刻就走到眼前。

周围士兵渐渐安静下来，中间的齐、张两位都尉彼此看不过眼，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后才面向秦者华站定，执礼。

秦者华目光射向地上捆绑之人，蹙蹙眉，见他外族衣着，神色局促紧张，心里隐约觉得有些眉目，对着齐、张两人发问：

“请问两位都尉，已近戌时，何事争吵不休！”

“副将！”， “秦副将！”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瞪了眼对方，齐都尉憋住恶气，由张都尉继续说道：

“副将，方才有鬼方探子在营外偷听，现已擒得他，还请副将详查叛徒之事！”

“叛徒？”

“什么……”

齐都尉说完，围观的上百人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讨论这个让他们有些意外的词。

秦者华眉结更深，扫视一圈众人，厉声喝止他们的议论，身边的李都尉早知此事，目光在齐、张和那细作三人之间来回逡巡，虽不感诧异，但可窥见几分惋惜和怒气，其余四名都尉一时惊诧，看了看另外几人，又很快镇定下来。

嘈杂的窃窃私语声渐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地上的探子脸上，秦者华拔出佩剑直指他额心，质问道：

“你是什么人！跑我大嬴北军营外作何！”

那探子梗着脖子依次看向周边的几人，最后对秦者华不屑地笑了一笑，躲开剑刃垂下头不去看他。

秦者华脸色登时沉下去，剑身一转，用剑面抵住他下颌，逼他抬起来脸，喝道：

“看着我，如实回答！”

那探子依然不言语，只目露挑衅地盯着他看，秦者华半蹲下身子，掐住那人脖颈，再欲逼问时，一旁杨都尉上前拦住他，悄声提醒道：

“大概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秦者华恍然地点点头，正松开手起身，一直沉默的李都尉忽然说道：

“属下觉得杨都尉所说不太可能！”

众人皆看向李都尉，他眼尾不知瞄向哪处，随即又向杨都尉略颔首，才道：

“秦副将，众位同袍，大家想想，倘若这探子是来与我军营内的叛徒接头，他们二人必定可以互相沟通，对方又怎会派个不会我嬴话的人过来？所以属下才说不太可能，秦副将，恐怕这探子是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也未必！”

不等秦者华回应，一位王都尉补充道，“副将，李都尉，还另有一种情况，便是那叛徒他会说鬼方语！”

“没错！”

张都尉的眼神登时一凛，转身冷冷看向齐都尉，“属下记得，我们几个都尉之中，只有齐都尉曾被派去边境做过接应，可是会说鬼方话的！”

李都尉不禁倒吸一口气，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这……”

“是有这么一回事。”

“没错，齐都尉确实会说鬼方话，说得还很流利。”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齐都尉，眼神里溢出说不出的怀疑和猜忌，秦者华更是眯起眼睛，直言：

“齐都尉，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解释？”

齐都尉长相本就狠厉，听人将矛头引到自己身上，脸上扭曲成一团，瞧了一圈四周，上百人意味深长的注视让他更为恼怒，气地狠狠一拍佩刀，指着地上的探子怒道：

“我解释什么！这鬼方王八也可能是装出来的！万一他会我们的话故意不说呢！凭什么就认定只能与我说话？”

“嗯……”

秦者华微微点头，眼睛落在齐都尉脸上，仍未放松观察，“齐都尉说的，也不无道理。但现在我却没法证实此事，不知几位——”

他如是说，目光却仍停止未动，“可有什么好办法？”

齐都尉看出秦者华依然针对自己，气冲冲地低声骂了句，一用力，将鬼方探子揪了起来。

“这有什么难办的！小畜生，我来问你话！”

“你是谁派来，又是与谁接应！说！”

“说话！”

齐都尉拽住细作衣领，可见他神情倨傲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气势汹汹地攥紧衣领，换鬼方语问起来。

不知问了什么，不过几句话，眼下的细作竟张口回答齐都尉，其余人俱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两人，却见那齐都尉横眉倒竖，瞪着眼睛，不知为何急得满头大汗。

“你他 娘的在说些什么！”

他向前一搡细作，刷地抬起手掌，掌风劈空就要落下去，却被秦者华一把攥住胳膊。

“齐都尉这是要做什么？”

秦者华森森问道，“难道是演不下去了，杀人灭口不成！”

周围已有人悄悄围靠上前，齐都尉气得运气，结巴几声，才勉强道：

“不是……娘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人在讲什么！他在耍我！他说的根本不是鬼方话！老子演什么！老子什么都不清楚，演他娘的演！”

他一扭头对那细作吼道：“鬼方鞑子，给老子装是吧！老子他娘的问你，老子姓什么！”

这问题倒很关键，秦者华微微放松手上的力气，连同所有人，一齐看向身后的鬼方细作。

那细作闻之怔了一瞬，眼睛不自觉地游走半圈，在其中一人的脸上停了停，用鬼方语回答一字。

齐都尉眼里精光一闪，转头对张都尉冷笑连连，“听见了吗？这狗东西说的是‘张’，看来他要找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你！”

张都尉猛地皱眉，驳斥道：“不可能！我根本不认识此人！哼，这里面只有你懂得鬼方话，当然想攀咬谁就攀咬谁！你方才还说听不懂他的话，眼下怎么又懂了！”

齐都尉噎在原地，脸上的横纹更为突兀，看着那鬼方细作眼神乱飘，不说话或说话都能让自己陷入两难，心里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张都尉遇事冷静，指出的问题使疑团更为扑朔复杂，众人刚刚升起的疑窦又悬在半空，秦者华一时也无法分辨，不觉看向另外几位都尉求助。

一直旁观的崔都尉想了想，向秦者华又提出一件疑点。

“副将，看不出这探子竟然真的听得懂我们的话，看来有嫌疑之人，不只有齐都尉一人啊！”

满场顿时哗然，秦者华按下眉依次看向齐、张二人，慢慢点点头。

“没错，方才齐都尉是用嬴话问话的……所以，你能听懂我们在说些什么，对，还是不对！”

那探子一惊，迎上秦者华犀利的眼神，脚下不安地挪了几步，目光快速一扫几人，额角终于渗出了一道冷汗。

杨都尉、王都尉见状，不约而同地抽出半截佩刀，拦在探子身后，前排的兵卒也做出随时上前的姿态，崔都尉盯着张、齐两人，低声道：

“副将，当务之急，需审讯这细作。”

秦者华无声点头，对左右示意：

“来人，先将张、齐两人拿下，分别关入牢中！”

“什么狗屁！”

张都尉虽急但面上却端正，静静看着两旁的人缚住他的双手，倒是齐都尉性子烈，拼力拧转身子大骂起来。

“凭什么！秦者华，你这厮有何证据，凭什么抓我入狱！”

秦者华不理，伸手一挥，四人拖走两位都尉，只剩吼骂声从远处飘回。再去看那细作，当下已毫无初时的镇定，眼睛也不知胡乱瞟些什么，手指蜷成拳，僵硬地哆嗦起来。

“呵，不过外强中干的瓦罐子。”

王都尉冷眼看看那人，讥笑道，“副将，此人已露马脚，不如趁热打铁，现在就审出营内的叛徒究竟是谁！”

秦者华略微一忖，道：“也好。王都尉审讯的手段了得，不如就交予你来做吧！”

“等等！”

李都尉出言阻拦，见他人的目光投来，他颔首一笑，对秦者华建议道：

“副将，此事牵涉颇重，不如再加一人，与王都尉同审？”

“嗯……”

秦者华沉吟片刻，看向王都尉，“王都尉以为？”

王都尉深觉有理，只道但凭吩咐，其余并未多说，便先靠近那细作身边去。

“副将！属下前日失职戴罪，可否恳请副将允许属下与王都尉一起审问那细作，若是问出子午卯酉，也算将功补过？”

李都尉俯下身子，言辞切切，他的请求倒不过分，秦者华想了想，便点头首肯。

“其余人全部散开，各自归帐！”

秦者华一挥手臂，对着泱泱众人大喊，又对其余几名都尉道：“诸位随我一同去大帐，我需修书阐释情况，还请几位共同签押。”

人群蠕动着退去，秦者华率众人返回大帐，哄闹的校场刹那安静下来，只剩李都尉、王都尉两人，目光阴鸷地盯着面前的鬼方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