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尉监守不力,罚军棍十五,张都尉擅离职守,罚军棍三十。两人自知有错,受刑时硬是一声未吭,生生抗下粗重沉闷的杖棍。
李都尉曾在外巡防时饮酒,险些误杀人命,以此被人拿了把柄要挟。军中叛逆者罪不容诛,卫子安念其多年勤恳,只褫夺其军籍后逐出营外,又派秦者华亲自为齐、张二人送去金疮药,以表关怀。
如此恩威并施,营中无一不服,毫无怨怼,又肃清一干歪邪之风。
五日后,齐、张二人伤势大好,穿戴整齐再到卫子安大帐内谢罪。
“属下办事不周,差点酿成大错,今日特来向将军请罪!”
卫子安扶起两人,几番安抚,待两人自责内疚的神情渐渐消退,才各自坐好。
“张都尉,本将已查明,那日起因是张都尉小女周岁生辰,且张都尉并未离营归家,而是嫂夫人带着女儿在军营五里外等候都尉前去相聚。事发后,都尉立刻返回扑救火势,虽说有错,但总归情有可原。”
卫子安对张都尉微微颔首,说得情真意切。
张都尉又是一阵懊悔,卫子安又道:“本将奖罚分明,如今两位已受过杖罚,都不必再多加自责。张都尉,本将特许你七日更休,回家看望家人吧!”
他对着两人笑笑,年轻的脸庞充溢着不可磨灭的将军威严,即便面对的是身经百战、年岁长于己的都尉,亦丝毫不露怯。
张都尉谢过,又转向齐都尉那边,“待张都尉归来,齐都尉亦可领本将手令,出营自行修整,五日为期。”
张、齐二人退出大帐外,正碰见迎面而来的卫子湛、宋星摇,向卫子湛问过安,两人对着宋星摇犯了难。
看两人支支吾吾的样子,卫子湛言简意赅地稍作介绍:
“两位都尉,此人是吾的好友,不必多礼,只喊他宋公子就是。”
“是。”
张都尉打过招呼便自行离去,倒是齐都尉眼露疑惑,转身又看过宋星摇一眼才跟着走远。
拨开帘头,方才威严赫赫的将军正如孩童一般,满脸爱惜地擦拭手中银枪,见帐外的光被遮住一片,抬头看去,连连兴奋招手道:
“二兄、宋姑娘,你们来了!”
这将军主帐高耸宽阔,一应摆设也不见太多矫饰,唯一的光彩都汇集在卫子安手里的枪身之上。
宋星摇早对卫子安品性有所耳闻,几日接触下来,看得出他要比卫子湛容易接触得多,年岁又与之相仿,倒是少了很多生疏感,几步就凑上前,弯腰端详着那杆长枪。
卫子安见她过来,眼中微微得色地举起给她细看,卫子湛也走近两人身边,弯了弯眉眼,笑道:
“你这心思也太明显了,不过今日时间紧张,恐怕没机会容你们两个比试一场了。”
宋星摇接过长枪,胳膊顿时向下一沉,忙用双手握住,卫子安帮她扶稳,侧过身仰起脸道:
“二兄,我当然知道!”
他借卫子湛的手站起来,回头看向银枪,目光凝滞了刹那。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也不知现在我与他谁更胜一筹。”
卫子湛轻声笑了笑,看了一眼握着长枪摇摇晃晃旋转的宋星摇,转身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悠悠地说道:
“依我之见,即便阿鹤荒废这一年,枪法也是……”
宋星摇看向他,卫子安亦眼露期许地看过来,卫子湛婉言道:
“嗯……也是经得起这一年半载的消磨的,子安,你只要勤加练习,等阿鹤他回来,定然可以与之持平。”
“二兄你就偏帮阿鹤吧!干脆认他做你四弟好了,让他回来,我去鬼方!”
卫子安不过十九,虽说在军营不苟言笑,将军气派十足,但若在他二兄面前,也不过还是一介意气风发的少年。
脱口埋怨完,才猛然惊觉身旁另有一人在,向宋星摇那边一望,耳根悄悄蔓上红色。
“噗……嗯咳!”
宋星摇憋住沁出的笑声,也不敢直面卫子安的目光,明明怕他尴尬,自己倒先不自在起来,将银枪往他手中一推,嘀咕道:
“不行不行,四公子,我枪法不精,不精……别给你磕坏了……”
卫子安干咳一声,竖握长枪,手腕扭力一旋,枪身破空吟啸,首尾两端各划出半圈光弧,不偏不倚插进木架孔洞中,找话搪塞:
“是啊,不是,不怪宋姑娘,女子臂力不足,用不惯实属……哦对了,不知宋姑娘习的什么武器?”
宋星摇闷头走到卫子湛一侧坐下,掩住半张脸撑在案上。
“哦,我,我常用剑。”
“箭?”
卫子安看向卫子湛,突然促狭地笑起来,“箭好,我二兄最是精通射艺,若有机会,姑娘可与我二兄切磋切磋。”
“嗯……”
宋星摇想了想,没有挑破卫子安的误会,只看了眼卫子湛,点头应和,“四公子说的是,我的……箭法还不错,不会辜负二公子的。”
卫子湛抬眸掠了眼宋星摇,想起救她那日掉落在雪地的弓箭,又想起她方才讲过的话,心里极为欣赏她的自信,眉头跳了跳,悄悄偏过头,用手抵住自己嘴边的笑。
交代好营中事务,三人长途奔袭至百里之外,藏好马,窝在一处背阴的山坳当中,当空的暖阳已轮转为一抹淡寂的残月,隐在山涧的沟壑上方,时昏时灭。
凉意从脚下蔓延,宋星摇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将手脚蜷缩进斗篷下。
“两位公子,我说,你们是真抗冻啊!咱们就不能,嗯,生堆火吗?”
卫子安有些歉意地看向她,“辛苦宋姑娘再等等。待阿鹤安全到达,确保身后无人跟踪,我立刻生火。”
宋星摇吸吸鼻子,爽朗地低声笑笑,“我就是随口一说,嘿,四公子不用多想,我知道其中的利害。”
卫子安甫一点头,就见眼前划过一片黑影,沉甸甸的大氅已飞向宋星摇,落在她的肩上,瞬间压得她腰杆向前一弯。
“不……”
“披好。”
卫子湛清冽地打断宋星摇,淡淡瞥她一眼,“不要脱来脱去,省些力气吧。”
看着两人,一个忍不住流露关心又装作若无其事,一个蒙在鼓里,局促懵懂,卫子安心中狂笑,忍耐片刻,又见他二兄眼神剜向自己,更是快要憋不住笑出来,只好埋下头装作整理斗篷上沾染的雪。
天气实在太冷,万万不能冻坏自己,宋星摇也不再客气,裹紧大氅缩成一团。
三人不再多说,不过片刻,夜空中滑翔过一道黑色线条,传来阵阵夜鸮的长鸣。
卫子安上身一挺,神情微露兴奋,卫子湛睁开眼,微启唇峰打出短促的哨音,只消刹那,几步之外隐隐出现四个黑影。
“去查是否有尾巴。”
卫子湛坐得端稳,目光在水汽之后,清寒而果决,“若有,就地格杀。”
宋星摇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闲心又起。抬头看着那只夜鸮向着一个方向隐遁而去,忽然忆起曾经卫子湛说过的话,他说他的血喂过,所以这禽鸟可以替他传话。
那时她以为卫子湛诳她,如今再看,竟有几分信了。
能传信的鸟!有趣!
她好奇心大起,目光追上鸟的影子,起身顺着它离开的方向移步跟过去。
“不要乱跑!”
卫子湛的眼眸随她的动作偏移,低声叫她。
宋星摇盯着天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二公子放心,我就在丈外远,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卫子安嗤嗤笑出声,见宋星摇走得远些了,凑近卫子湛悄声说:
“二兄,你看你平日给宋姑娘留的什么印象!你怕她有危险,她却以为你在责怪她,你别老冷着一张脸,再者说,你就不能关心的直白一些?”
卫子湛噎口气,摸摸手腕,眼尾一瞪,“闭嘴!”
卫子安一脸谑笑地做出噤声的手势,山坳中只剩一片寂静,沙沙风动,吹落枯草丛上的雪沫。
过了一刻钟,草丛外传来踏步流星的踩雪声,卫子湛、卫子安双双露出放松的笑,对着脚步声的方向投去目光。
“嘿哟,怎么没人来迎接我!”
明朗清越的声音先至半步,随后才露出一张灿烂的大笑脸。
沈鹤拔开两侧的矮草丛,一跃步,跳了过去,顺手将手中拎着的布袋掷在地上,骨碌滚了半圈滞在雪坑中。
“见到子湛兄的鸮,又额外绕了点路才过来,我说两位,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卫子安已起身相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掌相击,对视一笑。
“小狐狸,别来无恙!”
“三脚猫,你也是!”
卫子安佯装生气,捶了沈鹤一拳,拉他坐下,“幼年旧事,你何时才能不再提!”
沈鹤开怀笑起来,大咧咧坐下,拍拍卫子安,“待你的枪赢了我再说!”
卫子湛静静看着两人打闹说笑,自己也含着笑意,等二人相互叫板的劲头过了去,才道:
“阿鹤,近来可好?”
沈鹤一咧嘴,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惆怅,“不好!”
见两人的神情跟着严肃下来,才话锋一转,大大叹口气,“阿慈与我闹别扭了,我哄不好她,很是不好!”
他对着两人一顿摇头,真挚地告诫他们,“女子的脾气太难捉摸了!你们以后还是少沾惹姑娘的心,简直比天上的云还要善变!不管是温静如水的,还是活泼开朗的,只要她们生起气来,就俩字,难,哄!”
他讲得义愤填膺,卫子安眉心抖了抖,忽然以拳掩口,目光聚焦在自己眼前的枯木上,不敢胡乱瞟向别处,闷声笑起来。
沈鹤挑眉重重拍了他一掌,“你笑什么!你不信我?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明白我的话了!说不定她比阿慈还让你头疼!”
“不不,咳咳……”
卫子安笑得浑身抖栗,摆摆手,眼神向某个人那边一瞟,“非也非也,阿鹤,咳,我懂你,哈哈哈哈,我也不是笑你,我是说,哈哈,你这番话说得很好,好,就是太迟了……”
“不是,好兄弟,你怎么?有喜欢的人了?”
沈鹤眼睛一眯,马上勾起一簇谄笑,卫子湛也睨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指指雪中的布口袋。
“阿鹤,将它放到后面去。”
“嗯?”
沈鹤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子安,口中应道:“什……子湛兄,一颗死人头,你难道还怕上了?”
“嘿哟,小狐狸啊小狐狸,哪里是二兄他害怕……”
“我回来啦!”
三人说笑间,宋星摇从拐角冒了出来,惊得沈鹤立刻浑身戒备,目光警觉,摸向腰间短刀盯向来人。
“什么人!”
“谁?!”
沈鹤与宋星摇同时呼喝,双双辨认对方后,才慢慢松弛复初。
“宋……宋姑娘?”
他目光向下慢滑,看着她披着的那件大氅怔了怔,看向卫子湛,见他轻轻点头示意,才放下心。
“沈……”
宋星摇思量一番,称呼道:“沈小将军。”
她本想走回原位,但几人围坐成半圈,只剩卫子湛身旁的位置还有些空余,想了想,只好挨着他坐了下来。
她搓搓手哈口气,将身后的大氅褪下递还给卫子湛,“多谢二公子,外氅还给你吧,沈小将军到了,待生了火就不冷了。”
沈鹤眯起眼睛,不住审视两人,偷偷拍拍卫子安的膝盖,咬住唇,乌突突地轻声问他:
“子湛兄把衣物借给他人来穿!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卫子安强控制住抖动的脸颊,侧头快速说道:“稍候细说。”
他掏出一支火折,连连念叨:
“先生火,生火!别冻着宋姑娘了!”
枯木枝掩在雪中太久,已生了潮气,卫子安试了几次仍未成功,除了生出一股黑黢黢的烟,一点火苗都没有。
“啧!”
他继续对着树枝较劲,沈鹤用余光视奸两人,也凑上去帮忙。
宋星摇冷得哆嗦起来,卫子湛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出言提醒:
“用酒来引。”
为防此类情况发生,他自南阳出发前便提前准备好烈酒,已作不时之需,此刻正巧用得上。
卫子湛解开绳结,猛然一凛,停下动作,反手将那只小巧的葫芦握在手中。
再看向身旁,宋星摇正忙着扇风引火,并未发觉自己的异样,他用宽大的外氅盖住胳膊,将手中的葫芦送到沈鹤手里,递给他一双“你来”的眼神。
沈鹤虽不懂缘由,但他们三个从小就混在一处,默契十足,立刻若无其事地接过去,装作从自己袖中刚掏出来一般,嚷嚷道:
“巧了,我带了酒,子安,来,把酒浇上去!”
有了烈酒催化,火苗噌地窜起来,暖意渐渐荡开,光晕洒满三人的身体。
随手放在火堆旁的葫芦钻进宋星摇的视线内,她定定看了会,神情微变,张着嘴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时刻观察她的沈鹤瞥了眼葫芦,不顾卫子湛眼中的警告,笑呵呵地拿起来。
“宋姑娘看这个吗?你喜欢?还是,认识它?”
“啊?”
宋星摇稍作犹豫,终是未忍住,问道:“确实有些眼熟,我能否问问沈小将军,你这葫芦……可是他人送的?或者,还知道谁有这一模一样的葫芦?”
“能问啊,怎么不能问!我也没什么不敢让姑娘知晓的秘密!”
一听有戏,沈鹤目光大亮,另一边,卫子湛眼神犀利地射过来,卫子安咳了咳,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他尚不知其中缘故,也不好透露太多,若无其事地胡说八道:
“就是一普通的葫芦,以前在青州闲逛随手买的,我有,子安也有,子湛兄——应该——”
他不着调地笑笑,“应该没买,啧,虽然葫芦上花纹别致好看,漆釉平滑细腻,镶嵌的东珠圆润饱满,一见就知不菲,但他瞧不上。哦,还有路过的行人,大概也买过,具体都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卫子安跟着瞎说道:“是,但我的丢了。”
宋星摇泄了气,盯着那葫芦失望地笑笑,沈鹤坏心又起,拿起葫芦一掂,抛给宋星摇。
“嗨,你喜欢,送你了!”
他对着卫子湛露出微妙的一笑,“就当我的见面礼了!”
“多,多谢。”
宋星摇接住葫芦,被沈鹤绕得一头雾水,看看躺在手心里的葫芦,心中酸了酸,终究没舍得拒绝。
沈鹤意味深长地看了卫子湛一眼,又瞥见卫子安挤眉弄眼,心里隐约有了什么答案,不免生出一阵兴奋。按捺住表情,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将已经渗出血迹的布袋子挡在身后,正色道:
“子湛兄,子安,先谈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