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估摸了,年前送过来的时候我跟豆子就约摸了,光肉就有二百来块钱的,还有一些果品,咋的也有将近四百来块钱的东西吧。”蚂蚱大爷跟在小米的大舅的身后,蹶蹦着向小米的大舅说,“当时还有三老杠在场儿,还都说牛二筢子这个人挺舍得。再说了,那些肉也都今儿待客用上了,就剩下果品啥的了,也没法估摸了。”
小米的大舅听了蚂蚱大爷的话,一下子就停下了步子,回头向蚂蚱大爷一笑,说:“那就不估摸了,原来你们也估摸的有个数,也不会有多大的出入,就依着你们原来估摸的数吧。”
“咋的?今儿还估摸那个干啥?”蚂蚱大爷一个愣怔,瞅着小米的大舅问。
“这是小米的意思。”小米的大舅向蚂蚱大爷说,“待会儿上大菜的时候不是要给望春封施礼的封子嘛,咱们这儿有这样的规矩,这个封子咋的也得把那边送礼的花销封回去。”
蚂蚱大爷马上就向小米的大舅很疾快地摇了摇头,用手一指整个院子里的客人,说:“就今儿这个排场,怕是连三百块钱的礼钱也收不了,咋的能给他牛二筢子封回去?”
小米的大舅顺着蚂蚱大爷的手向整个院子里看了看,也是,刚才自己在老会计的那张记账的红纸上也看到了,大多数的客人都是随了五块钱的礼钱,也有随十块的,但不多,整体这么一估计,蚂蚱大爷的说法还真错不到哪儿去。
“不信咱们现在就能让老会计把礼钱合一合,就算是能出了三百,也多不过二十。”蚂蚱大爷见小米的大舅不说话了,很有把握地向小买卖的大舅说,“这个家有多少亲戚,就算是每家亲戚都随十块钱,那能有多少?剩下的就是村上的邻居了,村上的邻居现在就是五块钱这个数,就算是也有人家随上十块钱,这也没多少。亲戚和邻居这样一盒,也就是三百来块钱,这可离牛二筢子送礼的花销差了一截子呢。”
小米的大舅一下子没了言语,瞅着蚂蚱大爷绷了一下嘴,两眼眨了眨,叹了一口气。
“小米这闺女也是……”蚂蚱大爷怪罪似的向大灶棚子下面瞅了一眼小米,回头向小米的大舅说,“牛二筢子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家的这个情况,连续这两宗子的事儿他又这样破费着帮着这个家,能会计较望春过来施礼拿回去多少钱?咱干啥要癞蛤蟆爬高坡儿,鼓着肚子撑那一口气呀!眼下新女婿上门施礼的,大多都是封个六十、八十的,上百的就很少。咱觉得牛二筢子这样忙活这两宗子事儿,心里过不去,给望春封上一百五、六还不成?干啥要想着让望春一下子就把他们那边送礼的花销都拿回去呀?咱们今儿给望春封个一百五、六,那也是在十里八村放了一颗大卫星,就连驴堆儿集上有钱的人家都说着,今儿上门施礼的新女婿也没有能拿这么多钱回去的。”
小米的大舅把牛二筢子的捎话和小米的意思说给了蚂蚱大爷。
蚂蚱大爷在小米的大舅身旁蹶蹦着转了几个圈儿,琢磨了一阵儿,似乎觉得小米的意思还真是个说道儿。他停下蹶蹦着的两脚,抬头看着小米的大舅,说:“那就依着小米的意思。”
“那就咱们一块儿让老会计把礼钱合一合看吧。”小米的大舅瞅着蚂蚱大爷一笑,说。
这个时候的老会计已经离开了那个小方桌一点儿距离了,正后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堂屋的前墙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半眯缝着两眼瞅着院子里的动静。他瞅着小米的大舅和蚂蚱大爷到了那张小方桌前,忙放下二郎腿,一手拽着屁股下面的小板凳,身子一蹶弓一蹶弓地坐到了小方桌前,仰脸向小米的大舅和蚂蚱大爷说:“这个时候也没啥子亲戚邻居来了,趁着这个空儿,咱们三个把今儿收的礼钱合一合。”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算盘。
老会计也算是这个村子里的一怪了,没有算盘的时候,算账要借助掰手指头和脚丫子。但是,一旦他摸到了算盘,那算盘珠子扒拉得,噼里啪啦地赶上年初一早上的鞭炮了,响得就分不出个儿来。
小米的大舅见老会计从怀里摸出了算盘,一愣,这个老会计连字儿都写不全活儿,还会打算盘?就算是会扒拉几下算盘珠子,怕是手指头也硬得跟干树枝子似的。
老会计把手里的算盘一摇晃,哗啦一声响,梁上下两档的算盘珠子就齐齐整整地各归其位了。然后他把规整好的算盘往小方桌上一放,把那张记账的红纸摊开来,向小米的大舅和蚂蚱大爷瞅了瞅,说:“我先把它合一遍,会儿咱们再一起合上几遍。”说完,他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扒拉起算盘珠子来。
小米的大舅一下子愣住了,他咋的也没有想到这个连字也写不全活儿的老会计竟然打了这样一手好算盘。还没等他醒过神儿来,老会计已经停下了手里的算盘。不会吧,他这算盘打得,比狗撵兔子还快。
“总的是二百八十五块钱。你来合一遍,待会儿咱们再一起合一遍。”老会计抬头看着小米的大舅,把小方桌上的算盘往小米的大舅面前一推。
小米的大舅一下子觉出了难堪来,算盘这种古老的运算工具因为自己读书那几年正赶上一些运动了,学校里不教这个东西了。后来,自己不管咋说算是走上了工作岗位,也就忽略了这个古老的运算工具了。再后来,世面上出现了计算器,也就更少接触算盘了,不过,他还是从老会计这里看到了这种古老的计算工具的优势,就这密密麻麻一张纸上的数字,要是用现在所谓的尖端科学产品——计算器来算的话,手指头捣得生疼也远远赶不上算盘的速度。他瞅着老会计很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说:“我不会用这个东西。”
小米的大舅的话又让老会计一个愣怔,瞅着小米的大舅说:“教书的先生哪有不会打算盘这一说?你是谦虚。”
“不是我谦虚,我是真的不会这个东西,上学读书的时候没学这个东西。”小米的大舅笑着向老会计摇着头说,“你就自己在再合上一遍吧。”
“那不成!”老会计见想的大舅真的不会打算盘,很果断地摇着头说,“我再合上几遍都成,这是我一个人合出来的数,不可信。要不,你就用笔算上一遍,看你算出来的数跟我合的一样不。”
旁边的蚂蚱大爷瞅了瞅小米的大舅,又瞅了瞅老会计,皱着眉头弄不明白了。小米的大舅真的不会打算盘?老会计没念啥子书,算盘打得跟蹦豆子似的利索。咋的觉得这两个人不对头了呢?
老会计又把红纸上的数字从小到上合了一遍,还是二百八十五。然后他把手下的红纸递给了小米的大舅,说:“你就用笔多算两遍吧,千万别出啥子疙瘩。钱这东西,不像其它啥子东西,马虎一点儿也能过去。钱这东西,分是分,毛是毛,一点儿都不能差。”
小米的大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钢笔,然后就拽个小板凳在小方桌前坐了下来,开始一笔一笔地加这些数字,等他把这些数字加上一遍,旁边的老会计竟然眯缝着两眼扯着轻微的鼾声打起瞌睡来。他没有喊醒老会计,而是重新把这些数字加了一遍。
“是二百八十五吗?”旁边的蚂蚱大爷瞅着小米大舅用手里的钢笔在红纸上戳戳捣捣地加数,一直没有言语,他唯恐自己出点儿啥子声响会打搅了小米的大舅,当他看着小米的大舅把红纸上的数字合了两遍之后,瞅着小米的大舅问,“跟老会计合出来的数一样吧?”
“一样。”小米的大舅抬头向蚂蚱大爷一笑说。
“这笔是比算盘拿着轻巧,往衣裳口袋里一装就行了,就是有一点不好,没有算盘算得快。有这大会儿,算盘合上十遍都结束了。”蚂蚱大爷瞅着小米的大舅手里的钢笔,挠了一下脑门子说。
“是啊,还是算盘利索。”小米的大舅把手里的钢笔合上了帽儿装到衣裳口袋里,瞅着蚂蚱大爷说,“这老会计的算盘打得,没的话说。”
“是啊,我也不懂,反正人家都说老会计的算盘打得方圆很有名气,就是他字儿识得不多,谁也琢磨不出他的算盘是咋的打的。要说他学了吧,可能就是他念私塾的时候学过年把半年的,那也是很小的时候的事儿了,后来因为世局也就不摸算盘了。后来村子里没有能识文断字儿的人给老少爷们儿们记个工分儿啥的,就让他凑合着当了生产队会计,打那之后,他的算盘就越打越有名气了。这中间到底是咋的一回事儿,谁也没问得明白,就连老会计自己也说不清楚。”蚂蚱大爷见小米的大舅很服气老会计的算盘,向小米的大舅介绍着老会计,说,“老会计自己也说自己糊里糊涂地就会打算盘了,这事儿是奇了怪了。”
蚂蚱大爷的话让小米的大舅心里马上又是一个激灵,要是老会计接受了很好的教育,那他可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了。可惜了呀,他老会计给那个年代耽误了。老会计给那个年代耽误了,那是因为他生在了那个年代。现在这个村子里的孩子是生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人人都能享受到教育的社会,可这个村子里的孩子们接受不到教育,这又算得了啥子呀?
蚂蚱大爷见小米的大舅对自己的话不说话了,瞅了小米的大舅半晌儿,转头喊了一声老会计,说小米的大舅已经把礼金的账目合好了。
老会计伸个懒腰,张开豁了牙的嘴巴打着很响的哈欠睁开了两眼,说:“这人一老呀,真没啥用了,这冷的天儿,坐在这儿竟然能睡着了。人家是老了觉少,我是整天价迷迷瞪瞪地浑身犯懒,往哪儿一蹲就能迷糊着了。我就这么一小会儿,中间还做了俩梦。”
蚂蚱大爷一听老会计这话,扑哧一笑说:“人家都说‘一夜做俩梦,你是咋想的’,你这一会儿就做了俩梦,你又是咋想的呀?”
“能咋想的呀,做梦又回到了小时候了。”老会计一手揉了揉眼说,“又梦见小时候几个人一起儿下河摸鱼呢。”说着,他把套在手脖子上的提兜子取了下来,抬头瞅着小米的大舅问,“我合出来的数目对吗?”
“对,一点儿错也没有。”小米的大舅说,“你手里的算盘扒拉得那样麻利,能错得了?”
“这个可没有准儿。”说着,老会计从那个提兜子里抓出了那些毛毛糙糙的票子,然后按照面额的大小开始分拣开来。
蚂蚱大爷不出声儿地瞅着老会计,两只已经给岁月侵蚀得有些浑浊的老眼这个时候竟然放了光亮一样的晴朗,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的人了,还真的没有像今儿这样一下子就看见过这么多的钱。尽管这些钱不知道已经经过多少人的手流转了,毛毛糙糙的褶皱在他的眼里还是那样的新奇。他瞪着两眼紧瞅着老会计分拣到手里的钱,唯恐这些钱一眨眼儿会从老会计手里长了膀子肥了一样。
老会计把那些线分拣开来之后,从大到小摞到了一起,然后在桌面上来回装了装,这才左手小拇指和无名指夹住了钱屁股,右手大拇指往伸出来的舌头上一蘸唾沫,开始撕破布似的向小米的大舅数手里的钱。二百八十五块钱来回数了三遍,确认没有啥子差错了,他把手里的钱往小米的大舅面前一递,说:“今儿我的事儿算是完成了,这二百八十五块钱当着老蚂蚱的面儿交给你了,跟我没啥子牵扯了。”
“老会计,谢谢你了!待会儿咱们两个坐一起喝两盅子,我还得跟你讨教讨教这扒拉算盘呢。”小米的大舅从老会计的手里接过那二百八十五块钱,向老会计一笑说,“我还真没想到你的算盘能扒拉的那么好。”
“说啥子谢呀。”老会计一笑,回着小米的大舅说,“我那算盘扒拉得也没个套路,就是小时候见人扒拉算盘跟吃馍就菜一样顺手,心里就整天琢磨,我远门子舅算盘扒拉得好,他跟我说了啥子口诀,当时年龄小,也记不住。后来当了生产队会计,就想到了我那个远门子舅,可他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倒是有一次做梦梦见了他,他又把那个口诀给我说了一遍。醒来后觉得那个梦真真的,就爬起来找算盘,按着他梦里的托话儿扒拉了几下,倒觉得自己开窍儿了似的,以后就拼命回想着那个梦,按着梦里他说的口诀扒拉了大半年,这才觉得上道儿了。我的算盘就是这样扒拉出来的。不过,现在老了,手指头没以前活泛了,赶不上以前扒拉得快了。今儿在你面前扒拉算盘,也让你见笑了。”
小米的大舅听着这天书似的故事,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很玄乎,也可能是他老会计想学算盘想得厉害了,就在梦里把小时候的记忆给翻出来了。不管是老会计那个远门子舅给老会计托梦也好,还是老会计在梦里把小时候的记忆翻出来了也好,反正老会计的这算盘像刚才蚂蚱大爷说的那样,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一怪了。他瞅着老会计,忽然心里又生出一股子惋惜来,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么好的计算技巧,在当今这个时代竟然被彻底地忽略了。当前的学校教育里再也看不到《珠算》这门课程了。这样下去,会不会有朝一日珠算这种技巧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如果真的消失了的话,老祖宗的在天之灵会是愤慨,还是会觉得他们的后人有了比珠算速度要慢不少的计算器感到骄傲呢?他向老会计摇头一笑,很认真地说:“真的,今儿真得跟你讨教讨教扒拉算盘!”说着,他把那张记着账目的红纸也收了起来。这张红纸得小心地保存好了,以后人来客去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豆子他们姊妹几个要依着这红纸上的名字去还人家的这份人情债。不过,这上面的名字待会儿还得趁着老会计在这儿,自己再誊写一遍,要不,以后他们姊妹们一准认不出写的是谁家。
蚂蚱大爷瞅着小米的大舅,这么大的教书先生说这样的话,咋的不觉得掉身份呢?
“你这不是在泚我吗?我哪里能经得起你说讨教?你这是在大地方教书的大先生,我就是一个整年儿整年儿风吹日晒的土包子,你这样说话,倒是让我觉得打心眼儿里疙瘩得慌。”老会计瞅着小米的大舅,脸上很难为情地说。
“老会计,这话不能这样说。不管我在哪儿,也不管我做啥,有些地方不如你,就是不如你。不能说我有工作了就比你强了,这话就错了。”小米的大舅瞅着老会计,很正经八百地说,“我不会扒拉算盘,不能说我现在在城里教书了,就能打肿脸充胖子,冒充着自己会扒拉算盘,这样才会让人背后笑话呢。今儿不管咋说,待会儿咱俩一定得喝上两盅子,你好好跟我说叨说叨这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