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镇的司堂已经很久没有安静过了，从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到深夜微弱的虫鸣，只要发出一点声响就像石投水中引起连绵不绝回荡的躁动。
大判官捂着脑袋正坐在夜色中摇曳微弱烛火的案台前，因为这些噪音他已经太久没得到歇息了，他的手把着笔在泛黄的案本上来回巡视，想在早已凝固的痕迹中找出能被人为干预的改变。
可是纸上印着的黑色印记如同被针线娟秀在布上，若非手帕老出了破障上面的文字便是那般的醒目，判官握着笔像是绣工拿着针线，偶尔一滴滴血迹落在洁白的手帕之上，原来是那判笔被太过用力握碎，铁屑扎入手指导致的。
手指的刺痛将判官从茫然中拉出，窗外淡漠的微光将他拉回现实让他清醒，还不等放养的牲畜传来新日的信息，门外的人早已举着手电闯入，
“铁老大，今天都第九天了，到底能不能判罚？”
来者定是不善，甚至为了提高气势来时特意再次翻看了族规律法，一股由心滋生的底气在脸上显现，只为压住面前这个被称为铁老大的判官。
只是他还是太看轻了这个男人，如今后者正握着笔杆挺着腰板直勾勾的盯着他，那种目光仿佛来自复仇的野兽只要自己一不留心就会被它生生撕碎，来人被这目光吓得呆呆立在原地，原本组织的话语被干涸的嘴巴堵在喉咙，全身紧绷着面对眼前莫名的恐惧。
“滚出去。”
判官平淡的语气中夹杂着连夜来的疲惫，细小的声音中却带着骇浪的力量，来人听闻如同巨石险坠于眼前颤栗却快速的逃出生天。
只是有备而来的远不只这一个，一人气势不够便多叫些人来，这是镇上千年不变留下的真理，纵然大判官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力量，在众人的气势下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第一日你要关押候审，第二日你要明辨再判，第六日你要犯案再审，这已经第九日了，不知道你这个大判官有没有判出个名堂！”
顺着声音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人群中出现，他骨瘦如柴肤如枯槁若不是脸上还有着几分红润便不知是从那里挖出的孤魂野鬼，他是三镇中最为刁钻的世袭长老，现在正坐着轿椅被人抬着在人满的广场上声讨着早已疲惫的大判官。
“你倒是给我说说，这祖宗之法是不是已经管不了这三镇了？”
长老那瘦小的身体说出的话语并不似常人那般有力，而诡异的是那平常的声音穿过围绕的人群便变成了惊涛巨浪狠狠拍在名为判官的人的身上，拍在他的心中。
周围的目光变得犀利，如同狩猎的狼群，纵使判官再强身在其中也难免产生惧意，汗水自他的身体涌出打湿他的背部侵湿他的衣服，他疲惫的身躯本能的告诉他，逃跑吧不要与群狼作对。
只是每当在夜里他在痛苦的梦境中想要向着狼群跪拜，却总有股无声的力量叫他站起，他每每在梦魇中挣扎，便多一份坚持的力量。
而如今长老仍在咄咄逼人，痛斥着他离家太久早已忘记祖宗教诲，甚至罪名早已定好，自待他自己审判自己。
看着眼前的人群，判官仿佛又陷入那可怕的梦魇，但这次他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顶着人群的浪流径直离开了广场。
地下阴森寒冷的监牢，那是囚犯理应存在的地方，判官打开锈迹侵蚀的铁门，走到其中的一处。
“抱歉，我救不了你。”
“我从没说过要你救。”
回应他的声音自牢房最角落处传来，那是房间中最为潮湿阴冷的地带，却也是孤身一人者能够蜷缩的唯一温暖。
在那阴暗的角落中，正躺着一个被血液浸染的男子，在十天之前他还并不是这副模样，只是这十天而来，他健硕的身体被折磨的残破不堪，白暂的皮肤上四处散发着血液凝固的腥臭，身体被人肆意践踏扭曲，只剩下尚在跳动的心脏和一双仍旧有神的眼睛。
判官摘下胸前的怀表将它放在牢笼漆黑的栏杆之前，
“六个小时，这是我最多能争取到的时间。”
“两个小时就够了，”
牢房那头残破的身躯纵使无力站起，声音仍旧未曾有着丝毫衰弱，
“我跟你不一样，从小到大，从东到西，从内心到梦想，我从未承认过你，甚至你出现在面前就感到厌恶，唯一相同的，只是我们都还是个人，是个流动着的人，不像那群被困在时间里的畜生，变来变去却不离宗旨的等待自己的死亡，啊！”
说到这里，角落中的生命咬碎了自己仅存不多的牙齿，发出了此生最为愤恨的怨言，
“只可恨！只可恨！我竟要命丧于这群畜生之手！被这群肮胀的畜生玷污这最后的生命价值，我要诅咒他们!诅咒他们永世！永世困在这时间里相残！直到世界的末日！”
说完这一切，角落里的生命光彩终于暗淡下来，已经再也无法发出有力的声音，却还是硬撑着说出了最平常的话语，
“老大，在右手边的茅草下，那是我唯一的愿望，拜托你带着它...离开...”
判官顺着他的话语自茅草下摸索到一个黑色的皮袋，里面装着的或许是寄给某人的信件也或许临别的赠礼，他将它擦拭干净默默装入怀中，站起身来看着角落中残破的身躯，强忍着眼角的泪水与他告别，
“再见了，弟弟，再见了。”
角落中的人身躯轻微颤抖没有回应，听着笼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拾起放在门外的怀表，其中藏着一颗黑色的药丸。那是他人生最后一次的犹豫却是他第一次的无奈。
待到晚上，三镇炸开了花，每个人都高声嚎叫着，疯狂地奔跑着，宣泄着愤怒，愤怒着破坏规矩之人未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玩着命狂叫，声浪一浪盖过一浪，冲刺着跑向司堂，要将那股愤怒撒在判官身上，要将他彻底撕碎。只是当他们打开门的一刻却傻掉了眼睛，因为泛黄的案本早已被撕得粉碎，却仍未见判官身影。
而在三镇的不远处，大判官早已登上了远去的车辆，秋天的飘落的黄叶从车窗外划过，飘荡到三镇之中便坠入地上再也无风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