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营的叛徒已肃清,至少表面确是如此,将士们上下齐心,秩序井然,只缺了个都尉的职,一时间无人可提拔,暂由秦者华代行军务。
天色一大早就阴沉而憋闷,浓云压在半空,裹挟着一触即发的风雪。
太守章豫带着一厚摞公文进营,按常例向卫子安阐述近日的城务。不过几步,恰遇到更休后返回的齐都尉。
齐都尉常负责青州巡更等事,与章豫倒算熟悉,两人边走边寒暄几句,直到校场前才分道扬镳,一个接着前往大帐,一个钻进了正聊得火热的人堆里。
他手下的小兵卒们见头领回来,立刻围了上来,有人接过齐都尉身后的大麻袋,有人拉他坐下,众人冲他嚷道:
“哟呵头儿,带了什么啊,用得着这么大一只麻袋!有酒吗、有酒吗?”
“酒?谁说的酒?”
齐都尉一瞪眼睛,环视众人一圈,“小兔崽子,是不是皮子痒了!谁再敢提酒我就把他踹回老家去!”
手底下的人当然知道他在玩笑,嘻嘻哈哈闹起来,“错了头儿,嘴贱了!哈哈哈,兄弟们当然明白营内不能喝酒,放心吧头儿!”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打开看看?得嘞!”
一大群人围上前,七手八脚地扯断绳子,将里面的的东西稀里哗啦倒了一地,看着满地的烤饼、焦糖芝麻馕、已发硬的枣泥糕,还有裹在粽叶当间的炙羊骨以及各式各样材料简陋的吃食,各人脸上原本兴高采烈的表情登时低落下去,相互望了望,默默看着脚下。
齐都尉扫了一圈,粗声粗气地叫起来:
“哎哎哎!好端端的,挤什么眼泪!你,说你呢,把你那点眼尿憋回去!一个汉子,还是在营里,哭哭唧唧的,成个什么鬼样子!”
“头儿……”
一面貌尚且青涩,看起来年岁不过十几的小卒,胡乱抹了把眼睛,挤出笑容。
“多谢头儿,这几天都没个机会休息一下,净替我们送取家书、给家里人报信了!”
“是,多谢头儿。”
“多谢头儿!”
“谢我还不快点坐下来,赶紧把它们吃完,背了一路了,死沉死沉!下次长记性了,就你们这群小崽子这哭唧唧的样,我多余背回来,路上就应该把这些饼啊、馕啊都塞进自己肚子里!”
齐都尉拉扯最近的一人坐下,又指向其他人,“他娘的快点吧!一个个的,再磨磨蹭蹭的,一会罚你们操练一个时辰!”
“别别别!”
一人走出来,动作夸张地挥舞胳膊,招呼大家,“咱们麻溜的!刚练了一个时辰,正饿得眼睛冒光,你们不吃我可开吃了!”
众人低声哄笑了下,低迷的氛围总算活络起来,各自寻了位置坐好,将散落的吃食拾掇干净,搂在怀里边吃边聊开。
“二公子,四公子,下官告退。”
大帐之外,三人立在帐口,太守章豫弯腰作辞,提起脚边装满文牍的书箧径直向营外走去。
校场内的笑声顺着风传来几缕,卫子安向那头随意瞥去一眼,正见到练剑的“宋公子”收住招式,目标明确地奔着齐都尉那群人处逛悠。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卫子湛,虽则他也注意到了宋星摇的行踪,但脸色沉郁,显然还在思索方才太守报送的庶务。
“二兄在想章大人说的种贩一事?”
正事在前,两人都没有闲心打趣,卫子安敛退笑意,打发掉身后随行的守卫,与卫子湛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
“你也注意到这件事了?”
卫子湛目露赞意,对卫子安点点头,“此事蹊跷,我有预感,并非如表面那样简单。”
卫子安略一忖,低声道:“这几日那两个桩子又潜进境内了,二兄可还暗中监视?”
“嗯,一如从前那般,派人监视他们的动静,不必阻挠,也不得惊扰他们。”
卫子湛的声音越发低下去,看着前方的校场,停下了脚步。
“哎?哇,哪里来的这么多烤饼!看起来好香……不,好松软啊!”
宋星摇正在帐区练剑,见校场里围坐一群人,大吃大喝好不热闹,装作路过的样子,探头看向人群中央。
“宋小公子!来来来,一起坐!”
抬头见到来人,齐都尉热情地摆手,吵吵嚷嚷地招呼她,其余众人也都附和地邀请她,坐在石墩上的三人向左向右地挪动位置,腾出个空来。
她在营内一直以男儿衣束露面,模样又干净俊秀,与人交往利落干脆,很多人都当她是正八经儿的小公子,自然也不避忌太多。不等她接受,已被人推了过去,眼前立刻递上来各式各样的吃食,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推让。
“吃这个,这个好吃。”
“来来来,尝尝,骨头上的肉,又焦又筋道,啃一口尝尝!”
“宋小公子来块馕,还有这些,都是各位弟兄的家里做的!”
“是吗!哎呀,我是说,这不好吧,都是家里人千辛万苦做的,我就浅尝一口……也没问题吧……”
宋星摇的眼睛闪着亮光,口中推拒的话不知不觉就拐了个弯,面前的齐都尉和各个兵士一听她这话,纷纷放声笑起来,将手里的吃食投进她的怀里。
阴影下,偷看热闹的卫子安噗嗤一笑,手肘捅了捅他身旁的人,调侃他,“二兄,原来我们的宋姑娘这般有趣啊?不是,她在你面前时怎么不这样!”
卫子湛冷眼睨了他一眼,卫子安也不怕,反而笑容更盛,又装模作样地叹道:
“哎呀,二兄,你是不是把人家吓到了?我说,你既然花心思把人宋姑娘骗来了,就好好对人家嘛!哟,看,她对者华都比对你亲近。”
天上的云随风涌动,压得天色忽沉。
卫子湛轻轻一咬牙,眼底掠过一抹恍惚的犹豫,不等他继续深想,校场那边悠悠扬扬地传来熟悉的曲调。
调子婉转,带着寥寥的哀绪,弥漫在冬日肃杀的空气中,诸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有人慢慢咀嚼着家里的饼,听着小调,望向灰蒙蒙的远处。
秦者华在他们说笑的时候恰巧经过,便停下攀谈片刻,此时倚坐在半截树桩上,与他人不同,他神色当中的怅然不多,倒是看着宋星摇,眼中充溢着惊诧和微微的兴奋。
一曲毕,周围陷入了沉静。
营中的兵士们多是少年离家,或家中贫困,不得已推出幼子入军中搏杀出路,或境遇坎坷,孤苦飘零是死,倒不如上阵杀敌死得其所,年岁不大,却也见过战场的惨烈,更别说长年累月无法与家人相聚,思乡思亲,心情苦闷,平日操练累得精疲力竭,又有同袍打闹可能情绪不显,此刻听了小调,一个个都低落地垂下头。
齐都尉是个粗人,但粗中有细,自己的心情虽也有几分波动,但在弟兄们面前不能露出来,当即重重拍拍手,大叫:
“好听!宋小公子音律这个……这个……好啊!哈哈哈,看不出来,宋小公子虽然是个男子,但也是才艺双绝,能歌善舞之人啊,比我们这些个糙人强,以后一定招女娘子喜欢!”
听他瞎夸一通,其他人哈哈笑起来,秦者华也被他说笑,看着宋星摇,默默回忆适才的曲子。
“头儿,你这是忘了我们副将也通音律了!”
有个人伸长脖子喊道,其他人一并应和道:
“哎对啊!秦副将也会这些文玩意呢,我之前听他用一片叶子随口一吹,就吹得好听!”
宋星摇同诸人看向秦者华,有人起哄,请他当即来一曲,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方才的委顿倒是消减不少。
秦者华乃卫子安心腹,不仅办事周到,平日里也多与下级将士走动,为卫子安打探、安稳营内的人心,此刻见大家兴致颇高,也不推迟,冬日树枝枯萎无叶,他竟也不需要额外的材料,只抿住唇,腹中运气,一道节奏跳跃欢快的小调便应气息而出,曲意灵动,间或模仿悦耳的黄鹂啼叫,像是开化了的河水,潺潺涌动,将春意蔓延。
这下众人的兴致总算回归,也不再有戚色,大赞秦者华技艺高超,热热闹闹地,又开始大口吃上。
齐都尉无声看了弟兄们一眼,对秦者华点点头致谢,秦者华报之一笑,看看齐都尉身边的宋星摇,想了想,也走了过去。
其他人哄笑一团,没人注意到齐都尉三人。齐都尉拧开水壶大口灌了口水,眯眼打量宋星摇,忽地“嘶”了声。
“哎宋小公子?”
齐都尉挠挠头,“恕我冒昧,我能不能问问宋小公子,你家中可还有姊妹?”
宋星摇一怔,塞了一口芝麻馕,嚼了嚼,回道:
“姊妹?没有,我家中只我一个孩子。”
她笑问:“齐都尉为何问这个?”
“啧!”
齐都尉皱着粗眉,想不通似的反复打量,“宋小公子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你特别眼熟,噢,我有次见过一位姑娘,印象里,小公子与她特别相像,眉眼、身量……哪哪都像!嘿呀,要是宋小公子是个女儿家,你们两人简直难分彼此!所以我想,莫不是小公子家里有其他姊妹,与公子面貌相肖也是大有可能啊,哈哈哈!”
宋星摇心里一惊,担心被齐都尉识破女扮男装的伎俩,心虚地左右看了看。
“我没有姊妹,嗯,之前应该也没见过齐都尉,齐都尉一定是认错了,都尉想,世间之人林林总总,总会有那么几个有着七八分相似!”
秦者华不知之前的渊源,第一反应与宋星摇所想一致,怕再多说下去露了她姑娘家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若无其事地接过话去。
“方才的小调意藏难舍的愁思,结尾猝然而止却爱意沛然,宋公子可是与心上人分别,心中寥落时所作?”
“啊?”
宋星摇没琢磨明白秦者华的意思,他是为了将男女的身份这事搪塞过去而转移话题,还是真的在问她?
齐都尉还在一旁笑哈哈地看热闹,她飞速想了下,不管如何,不再接着齐都尉的疑惑去说便没错,于是放下心,正经回道:
“副将误会了,这小调是我一位朋友教我的,不过副将怎么听出来不舍和爱意的?他教我时我只觉得有些隐隐的伤感,嗯……怪我并不精于音律,可能揣摩不透作曲人的感情。”
原来作曲之人另有其他,秦者华看向她手中的陶埙,眼神本不过随意滑过,却在经过某处瞬间拉了回去,若有所思地看着陶埙某处。
“弦外之音本就见仁见智。”
秦者华收回目光,笑起来,“我不认得宋公子的朋友,他如何想,我也不过是自己瞎猜一通,眼下看来,应该是猜错了,哈哈,让两位笑话啦。”
齐都尉大咧咧笑出声,与秦者华漫不经心地互相拱手。
“副将,你们就说些我听不懂的,什么音律啊调子啊,我都不明白!我就知道战鼓一响,我就浑身是劲,就想砍几个鬼方的畜牲出出气,那半夜的梆子连敲三遍,我也知道,他娘的该是睡觉的时候了,再不睡,第二天就没力气抢早饭的馍了!”
齐都尉声大,这一说,连同周围人都看过来,大家一起大笑起来。
宋星摇正咯咯笑得开心,也不知谁问了一句,“宋公子,刚才的小调有没有名字啊?”
“嗯,有名字。”
她下意识脱口回答,“流泥小调。”
“什么?留你?是叫留你吗?”
“什么留你,叫流泥,你耳朵里塞毛了!”
胸膛里的跳动戛然而止。
宋星摇缓缓站起身,看向说话的两人,“什么,这位兄台,你方才……听得是什么?”
那人有丝歉然,清清嗓子,挠挠脸,“对不起啊,宋公子,我听错了,嗯,听成什么,哦,‘留你’了。”
流泥。
留你!
一道激流冲向头顶,在她的耳中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杂音,盘旋成涡流,扩满了她的心口。
是如此吗!
竟是如此吗!
她的手垂在身侧,手心里那枚陶埙被她捏得颤抖。
所以他明明拒绝了她的心意,却仍将陶埙留了下来,这陶埙,还有这首小调,难道真的有这一层隐而不宣的含义吗?
还是,
宋星摇扯了扯嘴角,还是一切不过又是巧合,只不过是自己的假想罢了。
“见过二公子!”
身边人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抚胸作礼,宏亮的喊声刹那间扯断了她的思绪。
她的眸底慢慢清明,视线聚焦到眼前人的脸上。
卫子湛面容平淡,不带一分额外的情绪,也定定看向她。
“啊,二公子……”
“随……我来。”
卫子湛未作停留,说完话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