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彼此沉默。
走过重重营房,走过扫完雪堆出来的沟壑,走到空无一人的马厩外,卫子湛丰姿挺拔的身形挡住空中剩余的一点光,只留给宋星摇一袭昏暗。
宋星摇踩在卫子湛的影子上,手上收好陶埙,偏头看了看马厩,迟疑道:
“那个,二公子,你要出门?嗯……还是我犯了什么错,你罚我来喂马?”
背在暗处的眼睛里闪出一簇亮晶晶的笑意,但卫子湛只略微侧头,留给她一抹线条,淡漠地回道:
“跟上我,出营。”
他几步走到一旁的马厩,解开绳钩牵出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先一步翻身登上去,居高望着宋星摇。
“上来。”
他望着马下惊愣在原地的宋星摇,犹豫片刻,弯下腰向她伸出手去。
宋星摇看着他的指尖,顺着臂弯向上与他对视,一动不动地僵站着。
她习惯了卫子湛的沉默寡言和难以揣度,但属实没见过他这样随心所欲的一面。
她最近也没得罪他吧?
宋星摇在脑海里飞速阅览着近几日的记忆,确认自己确确实实没有犯过什么禁令,如果卫子湛准备刁难她,那就是他这人的本性作祟,与她无关。
她有理!
虽然身份比不过人家,万一他想方设法地捉弄她,她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屈从,但她有理!
她没犯错,至少不需要胆怯!
宋星摇梗起脖子,看向卫子湛的目光里泛起倨傲和挑衅。
卫子湛沁出一抹调笑,收回手掌,“那你自己上吧。”
“不是!”
宋星摇回首指向马厩,“就不能骑两匹马吗?这片马厩里至少养了几百匹!”
“不能。”
卫子湛在马背上淡淡一哂,讲的理由完全无法反驳。
“宋公子可能不太了解,军中所有军马入册登造,都是与骑兵相配,若无令,每一匹都不得擅自调动。这匹马是我自己的,所以只能委屈你与我同乘一骑。”
“我自己也有一匹……”
“你那匹马身形低矮,无法在积雪之中穿行,我带你去的地方积雪过深……”
卫子湛歪了歪头示意她,“所以,宋公子还是上马吧。”
宋星摇撅起嘴唇,凶狠地剜了卫子湛一眼,上前抓住马缰攀住了马颈,上头的人端坐得纹丝不动,她若跃上去,一定会不小心踹到他。
哎?
她眼睛偷偷亮了亮,“不小心”踹到的,他应该不会降罪吧?
她自顾自傻笑起来,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巧妙地、不引人注目地,不小心踹那位二公子一脚,忽觉后领一紧,不等她反应,已被人提上了马背。
“喂喂,要要要有耐性啊!”
手忙脚乱中,她听到颈后一声微弱的笑音湮灭于呼啸而起的冷风里。
冬天的寒冷被疾驰的马放大,迎面灌来,呛得人窒息。宋星摇将斗篷拽到面前,左右拼成一块蒙住头,对头顶的人大喊:
“二公子,你要带我去哪?还,还要多久才到地方?”
卫子湛打量着裹成粽子的姑娘,收了些缰绳的力道,他伸出手掌挡在宋星摇的脑袋前,替她拦去一些风的冲击,简短道:
“三里外,一炷香。”
黑暗之外的风啸声停止了流淌,身下的马甩出几声湿漉漉的鼻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卫子湛已跳了下去,声音从她前侧传来,“下来,到了。”
宋星摇敞开头顶的斗篷,四处望了圈,卫子湛已走到山隘的一侧,正负手远眺,她撑住马背一跃,也跟了上去。
“那是……”
猛烈的北风迎面扑来,推得她不得已踉跄半步,从脸上割过,刺得又冷又痛,她捂住半张脸,有意无意地挪到了卫子湛的身子后方,伸出一只手指向远处。
“那是,北军的大营?”
卫子湛轻轻点头,“没错。”
“唔。”
宋星摇探出头郑重地看向大营所在,绵亘数里的营房缩成黑色,在灰蒙蒙的冬日显得磅礴又坚固,像一块磐石,牢牢压实北境的安宁。
“所以……”
她顿了顿,向上方抬起眼帘,“二公子带我来这做什么?把我丢出营外自生自灭?还是,嗯……”
宋星摇向后躲去几步,眼神不定地瞟向两边,两侧的山壁被白雪覆盖,只有几簇枯黄的野草从雪下扎出来,积雪被裹挟到半空中,几乎隔绝了一切。
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宋姑娘!”
卫子湛弯起嘴角偷笑,再回转身子看她时,眉眼之间依然平淡如常。
“我若想伤你害你,不需要这么麻烦。”
他也百无聊赖地看看四周,将视线落回她的眼睛上。
“不需要避人耳目,也不需编纂牵强附会的借口,更别说把你骗到外面来这样多此一举的举动,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我一直抱有戒备。”
听他这样一讲,宋星摇停下来步子,扬起脸盯着他看去。
是啊,每一个要死的人都会在这位二公子手中变成一枚棋子,即便即将成为废棋,也会充分用到最后一刻,成为他下一步的铺路石。
自己对他而言,要么无关轻重,要么还有利用价值,暂且小命可保。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怎么想想还挺别扭的?
宋星摇运运气,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又向前挪回几步。
“二公子提示得有理,所以,来这是为了……总不能大老远跑来,是与我雪中结伴而游的,对吧?”
卫子湛的眸底不着痕迹地闪了闪,在心里默默叹道:
为何不能呢?
“方才你在营中吹的调子很好听,只是曲意当中离别之情过重。”
眸中看向她的光悄悄深了几许,她的神色刹那间黯了下去,卫子湛心里一紧,生出丝丝惆怅,片刻的停顿,他避开她的目光,继续告诫道:
“军中最忌悲歌,如果可以,还请姑娘日后不要在营中吹奏此曲。”
风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卫子湛侧耳听着她的反应,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对她,是劝慰,还是继续保持安静。
正犹豫时,便听宋星摇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啊,这事啊!我还以为什么呢!所以二公子是真的没打算偷偷——我”
她在自己脖子前抹了一下,轻快地又上前几步,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我知道了!是我刚才思虑不周了!二公子放心,以后我不再吹了就是。”
不再吹了。
所以你在责怪他,还是,已经放下他了?
卫子湛咬咬牙,心里翻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感。
“为什……”
他试着问出两个字,最终被内心的理智强行打断。
他不能问,不是因为他不想对她表达关心,而是不能。他的身份,是高不可攀的二公子,是她避之不及的假想敌,除了不得已的王命能够强行将她留在身侧,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以谈心说笑的羁绊。
身为二公子,自己对她该是冷漠的,俯视的,可能会有偶尔的兴趣,但决不该对她的情绪起伏而惴惴难安。
“嗯,宋姑娘你……自便就好。”
未问出口的话被他若无其事地揭过,宋星摇抬头望着天空,她未曾留意他克制的两个字,
细腻晶莹的雪花摇摇晃晃地从天空坠下,一滴,一滴,一片,一片,越来越大,直到漫天飞雪弥漫,整个世界,都接连成素色。
“下雪了……”
宋星摇喃喃低语,伸手摸了摸额头,指尖氲开一抹湿濡。
“下雪了!哈哈!”
她跳起来挥开头顶的雪幕,雪片散在两旁,又立刻黏合成一体,“好漂亮的大雪!是不——”
她回过头去看卫子湛,在对上他目光的那刻才堪堪反应过来身旁所站的人与自己并不亲近,飘落的雪从他眼前滑过,映得他的目光与雪一样沉静。
“是……咳,我失礼了。”
宋星摇压下眼中的兴奋,板起脸,“二公子方才交代的事我记住了,那什么,雪后路难行,我们这就回去吧。”
“此地可目极营区,附近有兵卒巡逻,山坳避风,又位于下风口。”
卫子湛稍稍提了音量,喊停了她往马匹那赶去的脚步。
“你若喜欢吹埙,以后就来这里,小调随风向南,不会飘回营内。”
宋星摇难以置信地看向卫子湛,张张嘴,再次认真地环看四周,两侧石壁成掎角之势,挡住正面吹来的冷风,北方两三里的方位便是北军主营,若无风雪,依稀可以看见校场内的演兵操练,这里安全,又安静,不会打扰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打扰。
所以他领自己来此,是为了让她可以有个地方安心地吹埙吗?
宋星摇阖上嘴,想了想,眼锋向上挑去,里面射出几分对卫子湛的不满。
“二公子怕禁止我吹陶埙之后,我故意跟二公子、四公子对着干,所以找了这个地方安抚我?”
卫子湛咬牙转身,宋星摇咬牙皱眉,在他身后抱怨:
“二公子太瞧不起我了,我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人!以后有什么要我注意的事情,请二公子直言不讳地跟我说清楚,我可是一向公私分明的!”
卫子湛看向山隘之下,慢慢沁出一道绵长的气息。
风势渐猛,铅色倾轧,雪在半空中张牙舞爪,拍在眼睛上,拍散了眼底的无奈。
似乎又是一场寒冷降临,他侧目看看身后的宋星摇,她正摸着鼻尖来掩饰瞟了一半的白眼,眉毛上已挂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随我回营。”
卫子湛经过她,低头看向她微垂的脸,睫毛上的冰碴颤悠悠地融成水珠,随她翻开眼睛,和雪花化为一体。
他走在前边替她淌雪,可宋星摇故意离得他远远的,没有留意眼前已被踩得平整的路。
卫子湛也不管她,只用余光留意她的安全,径直向着马走去。
黑马匐在陡壁下的一处突石之后,见主人走来,呼着大团的白雾支腿站起来,甩动尾巴扫着屁股上的雪,踱着步相迎。
只有几步路远,黑马忽然朝着杂草外扭头低鸣,卫子湛向那边看去,又听身后宋星摇一声“哎呦”,待他立刻回头去扶,她已一脚踩进雪坑,身子一歪,两条胳膊在半空忽闪着控制平衡,然后,像一只胡乱扑腾的草雀,扎进了雪里。
山路坑洼不平,积雪的地方及膝深,她面朝下陷在雪里,一动不动地趴着,四周的雪被风卷起,天上的雪还在簌簌掉落,覆白了她的斗篷。
卫子湛静静看着她,听她闷声笑起来,也慢慢展开一抹不加掩饰的笑容。
“呸,呸!”
宋星摇在雪里翻过身,一边吐着嘴里的雪花,一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惜雪太厚,她试了几次又跌回去,对着雪坑气呼呼地捶了一拳,干脆躺下来,眼睛到处转转,最后鬼鬼祟祟地瞄向了卫子湛。
卫子湛浑然不觉地看着她,两人互相对望,谁也不先开口。
马溜过来,停在卫子湛身旁跺跺蹄子,他看她一眼,摸摸马头,好似奇怪地问道:
“宋姑娘怎么不站起来?是喜欢躺在雪里吗?”
宋星摇压住闷气,点头,“没错,凉冰冰的,能压住火气!”
她稍稍侧身,挤在身后的雪里,在另一边匀出一条窄缝,“这里,给二公子留个空儿,二公子也来试试?”
卫子湛牵住缰绳的手指一缩,偏头看向那道胳膊粗细的空当儿,顿了顿,他盯着宋星摇不服气的眼睛,走了过去。
“来?”
她拍拍身旁的空儿,目光不错地盯着卫子湛。
卫子湛慢慢蹲下,位置虽仍旧高一些,已足以看清彼此的眼睛,他的视线从她透红的鼻尖游过,捻出一丝淡笑。
“宋姑娘可能不知道,看着想让自己生气的人生气,可比窝在雪里更令我畅意,宋姑娘喜欢就多躺一会,我愿意奉陪。”
他微微挑挑眼尾,语气拿捏得纹丝不乱,“我畏寒,就多谢你的美意了。”
这话说的!
宋星摇的腮帮子咬得咯咯响。
这方圆三里除了他俩活人就剩一匹啃雪的马,听他那意思,还有谁能惹这位二公子生气?
但她现在如果大喊“谁生气了?我才没有生气”这样的话,那她躺在雪坑里,这冻就白挨了。
顺着卫子湛的话就更了不得了,岂非承认了自己在试图惹怒他!
宋星摇闭口不接茬,眯起眼睛,顺着他的脸看向他的颈下,垫在腿下的手攥紧了一团雪。
真想把手里的雪塞进去啊!
她的手指又紧了紧。
不行!这里就你们两个,你面前的人……
她下意识抬眸看他,卫子湛颇有耐性地蹲在雪坑上,目光玩味地与她相视,在她看过来时,嘴角隐隐带笑。
宋星摇后背一凉,脑海里有个声音大吼:勿要冲动,小命要紧!
“二公子说的是,心里有没有火气不重要,主要是太冷了!走走走,我这就起来,我们回去!”
她堆出一脸假笑,努力撑起身子准备爬起来,雪被她压实了些,挣扎几次攀住了坑沿,“刚刚脱力了,休息了这会功夫,二公子你猜怎么着?嘿,恢——”
她的声音和身子一齐在半空划了道长弧。
“复了……”
宋星摇眨眨眼,眼睛里的斑点慢慢散开,她看着就贴在眼前的银灰色毛裘,迷茫地移开眼睛,天地倒置,上下颠簸,方才困住她的雪窝重新被雪填满,离她越来越远。
“喂!”
清醒过来的宋星摇长长运气,大吼:“放我下来!”
卫子湛压住她乱踢乱踹的腿,向马的位置大步走去。
“我耐性不足,见谅。”
“你你,二公子,你放——”
这次的弧线没有那般饱满,而是垂直地落回地面。
“开我……”
头顶束发的钗滑出半截,宋星摇向上翻起眼帘,看着钗从眼前掉下来,雪在半空涌动,一头乌发打着旋儿散开,在风里扬洒。
卫子湛没有延续他的捉弄,保持着转头的姿势,盯着枯草丛的某处,雪沾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化开几滴,然后凝结出细小的冰碴。
他的气息冷下来。
“上马,回营。”
他转过头来,眼底冰霜冷冽,看到宋星摇泼墨的长发时微微怔了怔,继而目光一凛,抬声呵斥道:
“把头发束好,不男不女,成何体统!”
被突如其来的训斥,宋星摇一口气冲向嗓子眼,又被她极力憋住,就这么瞪着卫子湛,弯下腰,捡起发钗,又剜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背过身收拢发髻。
卫子湛暗自蹙蹙眉,牵住缰绳,将黑马拉到身前,似无意地挡住他们两个。
“另外。”
雪落得越发猛烈,覆盖了来时的脚印。卫子湛对上宋星摇不忿的眼睛,压低了些音量。
“以后若你来此,必须告知我……或子安。”
宋星摇低声哼了下,上前扶住马登了上去。
“凭什么!”
她裹紧斗篷,小声小气,又恰到好处地嘀咕。
“因为此地毕竟不在营中!”
卫子湛脸色严肃,丝毫没有奚弄的调笑,他站在下边,一手拽紧缰绳,一手背在身后,几乎将宋星摇圈在臂弯当中,由下冷冷看着她。
“还有,习惯!”
他扫了眼脚下,伸手按住马背跳了上去,在她身后,露出一缕担忧的神色。
“习惯会被有心人利用,若一个习惯还不该被旁人知晓,那从开始就不要养成它!”
“哇!好有道理!”
宋星摇心中认可,但嘴上不服,“那我的习惯是上马就走,我怕马没耐心,一句不和就尥蹶子。所以二公子,我这个习惯如何?现在要不要继续保持?”
“哼!”
忍不住沁出一声轻笑,卫子湛低沉的脸色稍稍化开了几分,他伸出手,绕过她的胳膊,在她颈下快速解掉了她的斗篷。
“喂!”
宋星摇正等着他的口舌交锋,没有注意身上的斗篷,急慌慌地去抢,“做什么!没有斗篷很冷的!”
“你的斗篷湿了,贴在我胸前,我也很冷。”
“……那我下去,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过三……”
话未喊完整,世界忽然一黑,宋星摇整个人被一条从眼前飞来的大氅罩住,蒙得严严实实。
大氅前后颠倒,她扒开一条缝露出脑袋,挣扎几番想抖掉卫子湛的大氅,却被他从后牢牢钳住,将她裹在毛茸茸的皮裘里。
“宋姑娘以后若来,骑我的马就是,它比宋姑娘认路的本事好。”
“我……你……放我下去,我不骑了,我自己……”
卫子湛托住大氅的风帽反扣在宋星摇头上,将她喋喋不休的抱怨闷在厚实的皮毛下。
他眼中的笑流淌成璀璨的银河,嘴上却硬:
“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