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穷途末路恩仇尽(笞州篇)
秦允的右眼跳得厉害,不知是恼得发慌,还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撤着缰绳,调马回头。
燕铭急忙追问道:“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秦允冷冷回道,策马越过燕铭的身侧,头也不回。
他要回去找老薛,问老薛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真如燕铭他们所说的,老薛怕是有危险,他要回去救他!
马鞭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啪的一声落在马背上,骏马嘶吼一声,拔腿就猛然狂奔,冲在往返的道路上。
燕铭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事重重,一筹莫展。
长丰看向燕铭,问道:“主子,我们先去五营吗?”
“……”燕铭没有说话,眼里是自责。
燕铭仅仅是沉默了片刻,再也没有过多的思量,他策马追了上去。
长丰头一回看到燕铭流露这样的神情,自从秦允来到他身边,他所有的决定都在动摇,他所有的决断都在飘忽不定,他为秦允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陈规。
这次,明明来到半路,居然放弃了前路,与那人一道折返……
长丰觉得秦允就是个有魔力的人,他有时会很冲动,会自乱阵脚,有时也很机灵,有主见,他总比寻常人多一点狡黠腹黑,却又真挚待人,时而呆滞,时而有趣,脸上总是挂着无比灿烂的微笑……
他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他也会是燕铭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长丰叹气。
……
当在秦允和燕铭离开不久后,有人便来到了木桩,那些人盘问老薛,他与秦允是什么关系。
老薛并未说实话,他说秦允是他的徒弟,学做棺材的学徒。
那些人不信,又问老薛,秦允与燕铭一等人又是什么关系。
老薛说,他们是徒弟的朋友,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那些人更是不信,还打听他们在木桩谋密什么可疑的事情。
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老薛直言不知道,那些人恼怒之下,想到屈打成招的发子,把老薛毒打一遍。
他们本以为老薛瘦骨嶙峋经不住打,会因此松了口,奈何老薛偏不如他们所愿,对什么事情都闭口不提。
终于惹恼了他们,提着刀子,就捅了老薛一刀,老薛无能为力地倒在血泊中,感受着些一点一点的流干,感受着存有温度的手,逐渐变凉。
那些人不甘心就此离去,还进了屋子翻箱倒柜,搜寻了一番,确实什么都没有搜到。
那些人便拿走床头柜子里的所有钱财,那是老薛一生都舍不得花的钱……
他们还抓走了养在小院里的鸡鸭。
还烧了老薛的木桩,连同那一口被包裹得完好的棺材,老薛留给自己用的棺材……
棺材在大火燃烧得盛旺。
秦允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看见空中那一团腾腾的灰烟,他似乎已经能察觉到所有的不祥。
马不停蹄的往前冲赶,前面的路上好似有刀子随风飞来,迎着他的面,狠狠地戳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令他窒息。
“不要……”秦允失措地喃喃着,他拼命地木桩那儿赶去,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赶到木桩时,老薛倒在血泊中没有丝毫动弹和挣扎。
“老薛……”秦允失声,跌倒下马,再从地上踉跄爬起,急奔过去。
他搂起地上不省人事的老薛,顿时心如刀绞,疼痛难忍,眼泪挂不住的往下掉。
秦允此生不求多福多寿,只愿得以报完恩情,他曾口口声声说要报恩,现在人都没了,老薛的恩,终是没报到。
以前他努力的活着,是为了报答老薛,如今他努力活着,是报答顾淩君的恩情,还有以后,他又该去报谁的恩。
“老薛……”
“老薛,我回来了……”
“老薛,你醒醒!”
老薛还有一口气在,他听到了秦允的呼唤声,他掀开眼皮都觉得费劲极了,嘴里吐着细微的气,“小允……”
秦允搂着老薛躺在他的大腿和膝盖上,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捂着老薛的伤口,想着将血止住,他眼中满是害怕和慌张,“老薛,你怎么样,坚持住,老薛……”
秦允曾与太多的死人打过交道,如今老薛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
老薛动了动脖子,秦允能看得出来他在摇头,只是没有力气再摇头了。
老薛有事情要嘱咐他,秦允俯下耳朵,在他嘴边静静地听着。
老薛说:“小允,你的东西……我没给他们。”
秦允哭着点了头,眼泪掉落在老薛惨白的颊边,“我知道,老薛最好了!”
老薛气若游丝,“我把它给藏起来了,就埋在山脚那颗棕树底下……”
秦允伤心得五官都扭曲了。
棕树是他小时候和老薛一起种下的,说棕树长大了,就摘了叶子给老薛做扇子。
棕树底下还要迈酿着女儿红,等过了年,便挖出来品尝……
秦允抱着老薛,泣不成声,“老薛……我对不住你!”
老薛不需要他的道歉,他只想临终前能与他说说话,“小秦啊,你要好好保重,以后老薛没能在街头捡你去疗伤了……别受伤了……”
秦允使劲点头,也使劲哭,觉得自己像个没人要,将被丢弃的小猫,在风中无助地颤抖。
老薛又道:“我的小允从没为自己活过,我希望你以后为自己而活……”
老薛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小子哭得多丑啊,不是告诉过你,要多笑吗,多笑笑运气到,总归没错的……”
“叔……”秦允用最真挚的声音重重叫唤,而后用手胡乱地抹着一把眼泪,抹着抹着,满脸都是血渍,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有笑的,每天都笑得很灿烂的。”
“这么多年,你这小子终于肯叫我一声叔了,”老薛也努力的从嘴角扯出一个欣慰的笑,“哎……死得值咯……”
老薛走了,他嘴角是带着笑的。
老薛临死前,他还能见到小允一面,便觉得无憾了。
“叔!叔——”秦允一声又一声地重复叫唤着,叫得声嘶力竭,老薛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也没能回应他,回应他的……只有沉沉的寂静。
他跪在地上,紧紧地搂着老薛渐凉的身体,埋着头,泣不成声。
他仅有的,唯一的亲人,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一路跟着赶来的燕铭和长丰,见到此情此景,亦是束手无策,他们看着那个伏地呜咽的少年,心里多少都有些沉痛。
燕铭沉声道:“对不起!”
闻言,秦允一愣,他本以为他们不会跟着过来……
他们跟过来做什么?
来看他的狼狈不堪,来看他的悲痛欲绝?
那个沉浸在哀恸里的少年,猛然炸起,扑向长丰,揪着长丰的衣服,“是谁?长丰,告诉我,那天他与谁见过面?”
秦允没有问老薛,以他对老薛的了解,就算他问了,老薛也不会告诉他。
此刻,他只想从长丰的嘴里得到答案。
长丰那天只在远处跟着,没敢走近,怕露馅,他并不清楚,那些人是谁的人,只知道老薛对他们又敬又怕。
秦允在长丰着询问不到结果,又扒拉着燕铭的衣襟,质问道:“你明明知道他不对劲,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他把怒气都喷到燕铭的脸上。
他要是早知道老薛的苦衷,他就不会一走了之,他不走,老薛就不会死了。
他不走,就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秦允绝望地看着燕铭,“都怪你……”
怪燕铭什么,怪他间接害死了老薛?
还是怪燕铭不告诉他实情?
但是,他能怪燕铭吗?
他自己何尝不是凶手……
要不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将危险带回来,老薛也不会因为自己而丧命。
……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元凶!
“啊——”他仰着头,朝着天嘶吼,犹如山洪暴发,瞬间崩溃于天地,他释放出所有的愤怒和仇恨,那泪痕婆娑的双眼,早已赤红一片,转而覆上了一层嗜血的寒光。
他要报仇,他要杀光他们,替老薛报仇。
燕铭目光一沉,他觉得眼前的阳光少年,突然变得像狼一样狠厉嗜血,有些可怕。
老薛的死,对他来说,打击很大。
……
老薛死了,他没能躺在自己心心念念的棺材里,也没能带有私存的财宝。
秦允将他埋在山脚的棕树底下,待他腐烂了便滋养着棕树的根,他便可在树下,看着棕树一节一节的生长。
秦允挖出棕树底下的陈酿,喝了半坛,喝得有些烂醉。
他靠着在棕树旁,与它对着话,就像靠在老薛的背上,和他对着话,“你总是等我回来一起喝酒,可是我每次都让你失望……”
“酿得有几年了?”秦允问,给树根倒了一撮,又给自己闷了一口,“还挺好喝的。”
燕铭走到秦允的跟前,低头看他,手伸出想触碰他的脑袋,迟疑了半会,又手指又蜷缩了回去,“秦允?”
秦允头也不抬。
“你不是要名册和账目吗?”秦允从地上捡起来,甩到他的身上,“给你。”
燕铭急忙一把抓住飞来的名册本子,牢牢的摁在怀里,不让它掉下,手指端越发的使劲,他叹了一口气,“秦允,你振作一点。”
老薛不是燕铭无关紧要的人,自然能够轻描淡写,但是秦允做不到……
当年娘亲走时,他愣是没留下一滴泪。后来,听闻酒鬼爹爹死了,他还开心了两日。
唯有老薛是不一样的,他目前还没能从沉痛中走出来,还要在消沉中停留一会,表示他对老薛最后的哀悼。
秦允淡淡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们,你们带那些名册走吧!”
燕铭:“……”
秦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背影落寞。
“你去哪?”燕铭问:“你想一个人去报仇吗?你知道是谁吗?找谁报仇去?”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们管!”秦允冷冷道。
秦允话音刚落,便被人自后面敲了脑勺,因为半迷半醉的缘故,很快就晕了过去。
是长丰敲的。
燕铭急忙扶住那个快要倒地的人。
长丰道:“主子,接下来怎么做?”
燕铭将秦允拖放好靠在棕树旁,看着手中的名册和账目,“将它交给云裳,让她重新拟好成册,备成两份,一份带回京城交给顾淩君,另一份让留意笞州的人熟记于心,凡是有记录在册的名字,都得派人暗中监察,还得顺藤摸瓜,找出没记上名册的人。”
“是。”长丰应道。
燕铭又道:“曹掷的暗仓也派人盯着,免得曹掷移挪宝库,我们不知其下落。暗仓的宝库,与账本息息相关,只怕到时候数目对不上,被他们反咬一口,说我们证据不足,证词有误,污蔑他们。”
“明白。”长丰道。
到底是什么人杀的老薛?
他们起初觉得是曹掷的人,但是他们从都尉府成功撤离,并未惹出大动静。一路来到笞州,路上都有自己人在接应,如果有什么反常,就会立刻收到消息。
都尉府的行动,一切都照常如旧。
此番作为,应该是笞州城里的人。
燕铭此行笞州,虽说是来参加侯府的寿宴,明眼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各方势力都提高警惕,早有防备之心。
在他们得知燕铭与老薛有所来往时,有些做贼心虚的人,便按捺不住地想要知道燕铭的行踪,以及想了解燕铭的目的,是否对他们有避无利,便对老薛进行盘问打探。
老薛定也是知道秦允和燕铭在暗中的诡秘行动,知道一些事情的严重性,便死活都不肯透露,为此老薛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