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酒肚里各装心事（笞州篇）
东峡关五营的罗将军得知晋王要巡查五营，等了两天，迟迟未见晋王等人前来，便主动调遣车马来到笞州接应。
秦允醉酒，被敲晕之后，又被他们带上了马车，继续前去五营的路上。
燕铭淡淡的目光，落在某个沉睡人的脸，那人的脸上有着一道道干枯的泪痕，一头乌糟糟的乱发，衣角还占着黄土，看起来就像一只脏兮兮且狼狈不堪的野猫。
秦允的头发本来就不长，盘扎起来，垂下的发尾，也才到后脑勺处。
这个少年，他失去了他此生至关重要的人。
这个少年在悲痛欲绝中，选择借酒消愁。
这个少年还没清醒过来，沉浸在梦乡里似乎见到了他的亲人，看那眉眼间，竟都是惆怅。
……
黄昏里，秦允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上，抬眼望向一旁坐着的燕铭，夕阳的余光打在燕铭的侧脸上，轮廓清晰，正掌着一把折扇，扇得凉风舒爽。
秦允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睛红肿得厉害，似乎还沉浸在哀恸里，声音有些沙哑，“去哪里？”
燕铭侧过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东峡关五营。”
“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了，”秦允爬起来，往车窗外瞧了瞧，没瞧到什么别致的风景，只瞧到在前边骑马的长丰，复而坐了回来，“你们还要带上我做什么？”
为什么要带上他……
换做是以前，燕铭会毫不犹豫地将他随意扔在荒野里，任其自生自灭。
如今，燕铭似乎做不到……
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这个人口口声声的对他说，要将他视为共患难的知己，尽管他从没将这人视为自己的知己。
燕铭只道:“把你丢了，回去便没法向你家将军交代。”
闻言，秦允嘴角一翘，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当初你还想杀了我呢！”
秦允说罢，手摸向颈脖处，那处刀口似乎已经掉痂了，新肉复苏，留下一道细细的纹，这便是证据。
燕铭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来到他的颈脖子上，心里暗想，原来他知道！
看罢，燕铭的目光又缓缓下落，落在他胳膊上那残缺的臂缚上，那是他为自己拦刀时被砍的口子，那条臂缚还没换，是留下时刻警醒着他吗？
燕铭不咸不淡地问:“这么记仇？”
秦允点了点头，大方承认自己仅有的肚量，他就是记仇，“这也叫憎怨分明。”
燕铭道:“你不是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燕铭话未说完，秦允便笑着打断道:“殿下终于承认自己是蚂蚱了？！”
“你……”燕铭语塞，见着秦允终是暗淡的脸上，终于浮上一抹笑意……
难得见他再拾起笑脸，燕铭便不再计较。
既然秦允都能同自己开玩笑了，想必心情也平复的差不多了，燕铭才敢与他提到，“给老薛报仇的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不可冒失……否则前功尽弃，不然我们先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平日里，秦允是有许些冲动，但也并非是个无脑之人，不该莽撞时，他自然会思虑周全。
秦允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啦，您最尊贵，说什么都有道理！”
“……”反正燕铭听着他的语气，也没觉得他是真心的，他还是介怀的，甚至在赌气。
燕铭问:“在怪我？”
为什么这么问？
是觉得秦允在怪他，怪他曾想要对他痛下杀手，还是在怪他害死了老薛……
秦允摇了摇头，“是你想多了。”
按照当时的情况来说，秦允完全能理解燕铭，对于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他曾想对自己下杀手，那是他的警觉之心，他的多疑，秦允没怨他。
至于老薛的死，全然不能怪燕铭一个人。
秦允此刻难得的冷静，让燕铭觉得很恍惚，没想到秦允竟有这般心境，平日的斤斤计较，当下，又显得他是无比的宽容。
燕铭一开始就觉得自己能把他看透，如今，却又觉得自己从未将他看透过。
是什么样的环境，促使他长得这番模样。
如果秦允是一把刀，那么他有锋利的一面，能够见血封喉，也有圆滑的一面，没有任何危险。
两人沉默了片刻。
秦允想起来，方才他掀帘看风景时，除了看见长丰，还看见了一波随行的军中子弟，好奇问道:“外边是些什么人？”
燕铭道:“五营罗鹤将军的部下。”
秦允挑眉，问道:“是来接你的人？”
燕铭摇摇头，有些自嘲道:“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秦允嗤之以鼻，“摆谱给谁看！”
摆谱，当然是摆给燕铭看的，亦或是朝廷看，燕铭看到了，朝廷自然就看到了，何况，五营里还有监察特使，这点自觉的安排定是少不了的。
燕铭知道，早在他离京的那一日起，他们便知道他要来五营了，所以他们早就做好了应付的准备。
既然如此，燕铭更要光明正大的走一趟五营，看看他们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一入东峡关，就如同进那龙潭虎穴，周遭都是他们的人。
燕铭叮嘱秦允凡事不得轻举妄动，势单力薄之下，不好与他们对峙，万一出个什么冲突，怎么被淹死都不知道。
秦允早闻这五营罗鹤将军的名声，便趴过来，挨近了燕铭，在他耳旁的咫尺之处，细声问道:“罗将军也是安相的人？”
燕铭微微皱眉，那人俯身过来，似有轻风拂过耳畔，掀起一道无形的波澜。
燕铭觉得，其实秦允用不着挨得这么近，他们说得小声一点，外边的人不一定能听得到。
燕铭折扇一叠，扇柄点在他的肩头，将他轻轻推回软榻之上，“罗将军是太尉远房表亲的侄子，太尉丞相本为同党，况且……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纵然那人身怀忠胆，日子久了，难免不会同流合污。”
秦允觉得燕铭说得有道理，都说天高皇帝远，对于偏远的辖地，一旦疏于监管，便会脱离朝廷的掌控和管辖，一些地方势力就会有自拥为政的现象。
笞州各地官员势力，明面上忠于朝廷，背地里干了何种勾当，谁又能知晓呢？
就像皖郡的都尉，仓库里明明有堆天的粮食，却与皖郡的郡守一道哭诉缺粮，曹掷身为一州都尉，全然不管百姓死活，更没有开仓放粮的决心。
那么皖郡郡守呢？究竟是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和曹掷一起中饱私囊？
他们对笞州刺史有所欺瞒，便也是对朝廷的欺瞒。
秦允想来觉得后怕，“照你这么说的话，朝中的那几个特使大臣常驻在此，岂不是也和他们沆瀣一气？”
“很难说。”燕铭也很怕这种情况。
燕铭得到京中传来密报，密报上说，顾淩君私底下遣派一批得力手下，秘密离开了京城，于是，他问秦允，“你可知道，你家将军遣调人手离京，所为何事？”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当然，后半句秦允没有说出口，只不过，燕铭的消息居然这般灵通？
秦允疑惑地质问，“为何我家将军的一举一动，皆在你们的掌控之内，你们暗中监视我们将军？”
“监视？”燕铭冷哼一声，闷闷道:“他何尝不监视我……如此手段，堪称一绝。”
燕铭紧紧地盯着秦允，好似要将他看穿了，看透了一般。
“……”秦允一愣，现下算是明白了，燕铭以为自己是将军派来潜伏在他身边，监视他的……
秦允与他对视良久，从惊愕中回神，淡淡道:“殿下，你多虑了！”
“是嘛……”但愿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