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头短,入了夜村中便是一派沉寂。
仲陵连日为旧案奔波,食不香寝不眠,心弦始终紧绷着,眼下回到家中,难得地卸下心防,登时便觉得疲倦蜂拥而至,沾枕即睡。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到有响动,他于朦胧醒来,见堂屋处有灯光浮动,便披衣坐起,摸到火折子吹亮,走了出去。
蕙娘正坐在堂屋灯下,安静地做着针指。
“娘,这么晚了您还做什么?”仲陵在蕙娘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正在缝制的衣服,是一件大氅。
蕙娘抬眸望了他一眼,道:“太师年龄大了,入冬了经不住寒,我想做一件氅衣送给他。”
“老师府里不缺这些,每常皇上赏的、别人送的衣物多得不得了,您往日送的那些,老师都不大穿。”
“太师用不用得上在他,可我们的心意却不能不尽。这些年来多亏太师照顾,我这过得不艰难,你也能在朝中立稳脚跟。”
蕙娘依旧低眉一针一线地缝制衣服。
仲陵将灯盏往母亲那边推了推:“便是要做也不急这一时,这么晚了,夜里又冷,回头您又病重了怎么办?”
蕙娘微摇了摇头:“不妨事的,我正是因白日睡得多了,这会睡不下,所以就想将这衣服做好,明日你回京时带上。”
仲陵“嗯”了声。
“对了,还有一样。”蕙娘起身回房间,取出一双鹅黄色的锻鞋来,“上次大用的母亲送了平安符,我心里一直惦念着,总想给她回点什么,闲时便做了这双锻鞋,明日你回京后,一并给她送过去。”
仲陵见鞋面上绣着牡丹花纹,倒是工整细巧,只是觉着奇怪,哪有素未谋面的人头一遭就送鞋的,况武伯母又不曾给过尺寸,若是不合脚了怎么办?
蕙娘瞧出他心中疑虑,便道:“女子的脚尺寸差不多,我和大用母亲年龄相仿,就按自己的尺寸给她做了。不过她是位官夫人,平日走的路少,所以我把脚面做窄些,应当差不了什么。你见到她就说,鞋子做得糙了,请她别见笑,我也只会做这些,若是不合脚或不中意,就赏给别人穿也是一样的。”
仲陵微笑道:“武伯母为人是极和气,若是知道娘投桃报李,心里肯定喜欢。”
“是啊。”蕙娘低眉一笑,轻声道:“那位周姐姐人是很好的。”
微凉的月色在院子中铺上一层清霜,光洁的石磨,斑驳的院墙,凋尽枝叶的枣树,勾勒出一幅苍凉而安静的古画。
蕙娘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那棵枣树,忽而道:“皇陵的梅花,不知开了没有。”
“应该还没有,今年的天不怎么冷,整个十月都是小阳春,现在十一月了还不见一点飞雪。”仲陵说到这,不禁笑起来:“若是皇陵的梅花真开了,靖国公肯定会邀我去踏雪赏梅,还会让我摘梅花去送人。娘,您不知道,在皇陵里看梅花,和咱们在外边看的不一样,您不是最喜欢梅花嘛,回头我跟靖国公说下,让您也去皇陵里看梅花。”
蕙娘浅浅地笑了笑:“是啊,好想近处看看那里的梅花。”
她的目光落在仲陵脸上,倏尔变的极温柔。
“他……靖国公很喜欢你吧?”
仲陵点点头:“靖国公喜欢试我武艺,教我东西,又总和我说些家常话。人们都说靖国公随先帝,生性严厉冷酷,从不留情,所以避之不及。可我却觉得靖国公很亲善,待人接物极有原则,又不乏温情,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者。”他说到这一顿,轻叹道:“只是有时候觉得他很孤独。”
蕙娘怔然好一会,渐渐垂下眼帘,低声道:“那位……老将军是个好人,日后你得了空,就多去陪陪他。”
“嗯,我会的。”仲陵答应着,总觉得母亲今夜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沉寂片刻,蕙娘又道:“我记得皇陵往京营的方向,有一处茂陵坡,曾是放养京营战马的地方,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不用北御胡虏,皇上裁撤大部分骑兵,京营预备的战马自然少了,茂陵坡不做牧马用,眼下长满了杂草,已经荒置了。”
蕙娘“哦”了声,目光落在灯烛上,微微出神。
灯盏的烛芯越烧越长,烛火越来越短,灯光也渐转微弱。
“仲陵,我从未对你说过你父亲的事。”
“是,娘不想提到过去的伤心事。”
蕙娘却微摇了摇头:“我从未后悔嫁给你父亲。”她望着仲陵,“你父亲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因为他从不会一腔热血地去做无谓的牺牲,那样叫愚勇。”
仲陵心中咯噔一下,垂头低声道:“您还是不想我插手殷将军一案?”
蕙娘却未可置否,“我只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为何要怪爹?”仲陵听得满头雾水,问道:“难道就因为他身为殷家军人,为苟全自身与妻儿,没有为殷将军翻案吗?”
蕙娘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上仲陵的面颊,凝望着他,拇指在他面上轻轻摩挲。
“怎么了,娘?”
“没什么,娘想好好看看你。”
“娘,你怎么哭了?”仲陵慌了,忙揩去母亲脸上的泪珠。
蕙娘微摇了摇头,笑道:“娘是开心,我的孩子长大了,平安地长到这么大。”默了片刻,又道:“仲陵,你一直是娘的骄傲,无论你做什么,娘不会拦你,但是你要保重自己,不要做徒劳的牺牲,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放心,娘,我会的。”
屋内光线越发昏暗,仲陵几乎看不清母亲神色,良久,才听到她一声轻叹。
“你只要记住,你父亲是一位英雄。”
蕙娘抬眸定定地看着仲陵,“你的父亲叫杨谦,日后别人问起,你就这么回答,除此以外,你什么都不知道。”
仲陵点了点头,自己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在今夜之前,母亲从未主动对自己提过父亲。
他心想,母亲大概还是担心自己会因殷家军后人的身份而被牵连。
蕙娘从针线针线篮中取出剪子,剪下灯花,烛火又复明亮。
“去睡吧。”蕙娘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波澜:“明天早点走,后日早些时候回来。”
仲陵到:“那您呢?”
“我再做一会,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