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处防营巡查完毕，卫子安心中对各地情况悉数掌握。
三人风尘仆仆返回主营，来回已是六日光景。惊蛰至，北境初现回暖之象，积雪消融，化成泡着冰碴的冰水，浸润坚硬的土地。
傍晚巡查过练兵场的操练，卫子安回到帐中，提笔书上将军令，红印加盖，调任原都尉赵芃返回主营，以功补过。
这边刚刚将手令交予传信兵，秦者华钻进营中。
“者华，何事匆匆忙忙的？”卫子安抬眼见传信兵已走，招呼秦者华坐下。
“将军，我见宋姑娘骑着马出营了。”秦者华有些犹豫。
“噢！”卫子安嘿然一笑，“我知道，宋姑娘来同我说过了。她去营南三里外，身上揣了信烟，不碍事。”
收拾好案台，思忖片刻，又额外叮嘱他，“还是多注意下吧……者华，你时刻盯着南边的动静，待宋姑娘安全回来再卸甲休息。”
“主上，经属下几人查探，跟踪主上之人的确来过附近两次。”
两人浑身似笼在黑色的影子之中，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一名长身而立的男子身后，抱手轻语。
周遭的草茎随风摆动，天上残月如钩，散发的幽光只堪装点星空，射不透夜幕。
“此人样貌特征可有看清？”
男子负手抬头望着上空，脸上的素银面具偶尔划出一道青幽的暗光。
“那人獐头鼠目，身量中等，行为乖戾，武功不算上乘，但举手投足间可见刚猛扎实的军中身法，所以属下猜测，此人当出自军营。”
另一道黑影接着回复，“此人独身摸到附近，行踪似乎并无规律，也无心军营布防，看似寻人。”
“寻人……”
男子眉心微蹙，轻声重复，眸中讥诮的光芒一闪，“若我有画像，你们能否凭画像认出此人？
两道黑影毫不犹豫应道：“立辨无误！”
四下草木沙沙响起，男子三人神色立刻警觉。
环顾周遭，只见昏暗的丛林中亮起一道道幽幽绿光，伴着分散各处的谨慎、轻巧的脚步声，十几匹皮毛干枯的瘦狼钻出林子，眼中的绿光凶狠残暴，颔着肩颈，尾巴下垂，一步步围合逼近。
头狼压低后腿蓄势，嗓中滚出一串恐怖的低吼，其余狼众纷纷发起冲锋，直奔三人攻去。
两道黑影祭出袖中匕首左右抵挡，群狼受了刀伤却仍然攻势不停，翻倒在地立刻重新站起，呲牙咧嘴一波又一波冲向眼中的猎物。
男子手无兵器，镇定自若地负手看着黑影抵挡群狼，偶尔抬手掐住偷靠近身的狼颈甩飞，毫无畏惧。
匕首刃薄，划在粗硬的狼毛之上只见几道血痕，难以形成致命伤，加之冬季雪厚，走兽尽藏于洞穴，狼群无处觅食果腹，忍饥挨饿，如今碰见猎物，自然凶相毕现不肯轻易放弃。
人兽两方缠斗许久，人虽未受伤，可野狼也不落下乘，只零星两三头倒在地面，其余仍轮番跳跃猛冲。
不远处，黑暗之外传来一声马匹嘶鸣，男子的腕间发热，他原本淡漠闲散的目光随之一凛，抬腿踢开一头狼，对着左右两人低声急促道：“匕首留下，你们立刻退走！”
银光飞旋落入男子手中，另两道黑影简短对视一瞬，不敢多言，顺势逼退两侧狼群的攻势，旋即隐入黑暗。
男子横握匕首划开一头狼的喉咙，脚下闪腾躲避，转身摘下脸上的面具揣入怀中，再回身时，微弱的月光下，已露出一张清寒冷峻的面庞。
猎物逃走，狼群的夹攻之势更加猛烈疯狂，中间的人影出招迅捷凌厉，但毕竟单手难敌群兽，身形之外破绽渐多。
正略有疲态之时，丛外划过“唰”的一声剑鸣，宋星摇翻身跃向被困之人，青灵剑寒芒如碧空银雷，一刺一挑一砍，几头来不及调转狼身的狼已身首异处，“噗通”落回地面。
她掏出一支火折掰开，火苗虽然微小，却在黑暗当中异常明亮刺眼。
剩余七八头狼弓起后背，浑身的狼毛凌乱地炸开，三角眼冒出凶恶的绿光盯着宋星摇，她手中剑刃沾了狼血，腥臊之气传到狼群鼻中，迫于死亡的恐惧，震慑它们不敢轻易上前。
“二公子，你没事吧？”
她向着狼群挥挥手中的火焰，吓得狼群慢慢向后退开。
卫子湛在她身后，微微眯着眼看她，轻声回答：“我没事。”
眼底的影子立在他正前方，手握利剑，青光划出一道弯弧，独身与群狼对峙相望。
那簇火苗将她的身形投在自己胸口，好像连同火焰的温度也一同烙进心窝。
卫子湛的眼底变得幽深，嘴畔生出一点笑意，喃喃道：“你长大了。”
“我什么？”
宋星摇略偏了头等他重新再说一遍，发现狼群又开始躁动不安，来不及等卫子湛说话，移步跨上前剑锋向下一刺，刺进一头受伤倒地的狼颈当中，鲜血如注喷涌，野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抽搐着咽了气。
剩余的野狼终于萌生退意，盯着两人的动作，一步步向林子暗处缓缓撤离。
又侧耳听了阵动静，确定已无危险，宋星摇松口气，脚下一软，剑也拿不稳，“叮当”掉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呼吸，“吓死我了……”
她回头见卫子湛正看着她笑，立刻站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仰起脸忿忿：“笑什么笑！今夜我救了二公子，我与二公子间的帐两清了吧！”
卫子湛笑而不语，摇摇头。
“不认？”
“不认。”
“为何！”
“我并未请你救我，宋姑娘自己的行为，我当然不认。”
“你……”
宋星摇捏紧拳头闭眼运气，“你为何这般……”
她的诘问还未讲完整，反倒被卫子湛的话问得一愣——
“你又为何，总想与我撇清关系？”
他盯着她，笑意变成疑惑，“天下之人，因缘相会，缘分错综纠葛，无非他于我有恩，你于他生恨，彼此缠乱不清。我不懂，就算我认了，姑娘自此就与我不再有任何瓜葛了吗？”
宋星摇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今夜为何会到这里？”
卫子湛突然变个话题，宋星摇未及反应，只下意识回答，“迷路了。”
“没有骑我的马？”
“没有……”
“为什么不骑？”
卫子湛上前半步，将她手中就快燃尽的火折取走丢在地上，两人之间唯一的光亮熄灭，只有瞳孔里的光互相映着对方。
“因为你讨厌我……”卫子湛先一步替她回答，“所以，我的话你不会听，甚至连我的马也不喜欢，对吗？”
黑暗下，卫子湛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似往常那般冷漠，带着点寥落，也或许是其他的情绪，只是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有些迷惑，为何他每说出一句话，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发紧。
“你知道夜里很危险吗？”
卫子湛继续追问，“潜伏的野兽、外族的探子，就算普通人当中也难免有暗藏祸心之辈，你逃过一次，就以为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吗？”
“可是今晚是我救的你！”
宋星摇梗起脸，“你也独身一人跑到野外，我武功不及你，但却是你陷入危险不是我！”
“那么若你吹响了陶埙，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传播，你猜，遇到狼的是我还是你！或者不是狼，是那个还未抓到的细作，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便出营，又有谁会来救你！”
“所以！所以我救了二公子，二公子非但不感谢，还要反过来责备于我？”
宋星摇气急冷笑一声，停顿片刻，扬起眼尾斜视卫子湛，“有没有人救我不要紧，只要二公子自己无虞就好。”
她后退两步，俯身潦草行了个礼，“二公子告辞，眼下危险已除，你我各自回营。”
宋星摇垂着头转身，忽然从地上弹起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直射自己而来，那影子的速度太快，她的剑不在手，来不及做出抵挡，只下意识抬起胳膊。
身后扬起一股风，她被人拉在怀中从前护住，耳边立刻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宋星摇睁开眼，卫子湛的眉间裹满了痛苦，方才那道弹来的黑影正是一头醒转的狼，此刻正挂在他身后，狠狠撕咬着右肩胛骨。
他穿的不过是一件絮了薄棉的外袍，狼牙卡进皮肉中立时渗出一滩殷红。
卫子湛忍住骨缝间剧烈的痛楚，左手从右臂下方穿出掐住狼颈，生生扯下狼身，手中匕首迸出银光插入狼腹挑出一条血线。
哀鸣过后，狼终于挣扎着渐渐不动。
卫子湛远远抛开狼尸，额头布了层涔涔细汗。
“二公子！”宋星摇跑到他身边，那团红色越来越大，已洇晕至腰部。
她对着远处呼哨，想唤自己的马过来，可哨声连续响了几次仍不见马的踪影。
“不必吹了。”卫子湛咬牙忍住痛苦的表情，打断她，“碰见狼群，普通的马匹早就受惊跑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宋星摇留在后头，努力调整自己的神态，待他觉得差不多了，才半侧身子，面色平静如常，“此处距离大营五里，随我步行返回。”
“等等！”宋星摇叫住他，一道黄色的烟雾冲向天空炸散出亮晶晶的光芒，“你的话，我也不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