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创散遇骨血即溶散,药效腾升成温热的抚摸,抚平肩后伤口的剧痛。
卫子湛周身的冷汗消退,留下大片虚乏敏感的余凛,他攥着拳,拳头垂在两边膝盖内侧,掌心里湿漉漉地滑腻。
“所以二公子为何说那位姑娘常令你束手无策呢?”
宋星摇认真地问他,以前她懒得多打听,现下倒是真的生出好奇,那个能将堂堂二公子的心绾住的人,究竟是何人物。
“她……”
卫子湛躲开宋星摇的目光,微垂着看向自己的手腕。
该从何处开始说呢?
该拣哪件事说起呢?
犹豫了片刻,他挤出一缕苦笑,“我没有她那般敏锐,能够快速捕捉到自己的心。我懵然未知时,放任她一人孤独飘荡,等我幡然醒悟时……已失了关心疼惜她的身份。”
他抬头认真地看向宋星摇,眼底泛泛闪闪,“她是个坚强、聪慧、善良、纯真的女子,性子烂漫随和,骨子里却倔强不屈。喜欢我,却又怨恨我,寻找我,却又逃避我,很多时候,我不知该如何去做。宋姑娘……”
他忽然喊她,他怕她听懂,又希望她听懂,两厢纠缠矛盾,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借着今晚的促膝闲谈将心里话变相解释给她听。
“宋姑娘,你不懂,我这个身份,在当下的乱局当中,有……很多、很多顾虑,今夜我在大嬴以二公子身份呼风唤雨,明日便可能沦为棋局对弈的一枚弃子……正是如此两难的境地,让我对她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又因着她深陷山中,无法看透迷雾,两人误会重重,所以我与她的轨迹,似乎总是分隔水岸两端,相望却无法相交。”
蜡烛的火光已式微减弱,从明亮晃眼的黄白光芒变成幽蓝的暗淡,营中敲起了二更的更鼓,催促闲逛无事的士兵抓紧回暖帐。
宋星摇第一次听卫子湛吐露心声,他同他的兄长两人,平日里是高不可攀的王族公子,一个冷漠,一个和善,无论是谁,似乎都不会随便与他人攀谈自己心中隐藏最深的话。
今夜听二公子一袭肺腑之言,宋星摇想,他看似独断无情,心里竟也有如此一团柔软。
她站起身,环顾了圈暖融融的帐子,只留下半句“二公子……”,再无后续的言语。
宋星摇走到水盆前,表情有片刻的停滞,随后若无其事地端走水盆,偏头顶开帘幔倒掉里面的血水,帐外安静了几许,才见她重新顶开帘子,盆中的水散着温热的雾气,清澈见底,随着她的步子荡出波纹。
她取了干净的手巾按在水中漂了漂,拧干,向卫子湛递去,“呐,二公子,让我帮你浣洗是不太可能了,今晚只能凑合着擦擦脸吧。”
“……”
卫子湛接过去,还来不及说谢,她又跑向床榻,弯着腰麻利地铺好被衾,取了烛台放在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叉腰回头望了一遭,视线扫到炭笼,立刻走过去蹲下身添进去五块银碳。
待忙完所有她觉得卫子湛不方便做的事,方满意地拍拍手,回到他眼前站着凝视他,继续说完她要说的话:
“二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女儿家的心的确会喜欢一个人很多年、等他很多年,可若误会太多,让自己的心时时煎熬、时时难过,倒不如自己独自一身更快活。那姑娘如今心中一半喜欢一半厌恶,半年后可能是四分喜欢六分厌恶,一年后三七,三年后二八,待到最后,连最后一丁点喜欢也会在误会当中消磨殆尽。”
她对着他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笑,“二公子胸有抱负,能得公子青睐的女子,想必也定非泛泛之辈。二公子,她说不定也同你一样,有她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倘若你能敞开心扉如实相告,她未必不能理解,甚至会站在你身侧成为你最有力的臂膀。至于二公子想保护她的心……我可以体会,但我为那位姑娘不值!”
宋星摇的眼中一片坚定不折的豪情,目光真挚地直视卫子湛,“二公子对那姑娘的评价当中不闻纤柔脆弱之意,可见你喜欢她的原因恰恰不包括这点,既如此,你又为何将她当成这样的人,自以为是的保护她呢?这番举动,当真看扁了那姑娘!”
“宋姑娘……”
卫子湛的眉心蹙紧又展开,蹙紧又展开,随着她的一番言论灌进耳中,与心里翻涌的浪潮一同纠成久久难平的震惊。
一直以来,他从最初随手抹除记忆的怜悯,到之后刻意逃避真心的爱护,他在漩涡当中独自忍受误会带来的煎熬,独自克制自己进退两难的情愫,不敢靠得太近,又不甘离得太远,他从未站在她的角度,用她的视角审视这一切。
“你知道的……”他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但凡心有牵挂,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做些……自以为是也好,深思熟虑也罢,总归是希望她安全一些,再安全一些的事!”
“那么在二公子的保护下,那姑娘定然已安全无虞了吧?”宋星摇的笑含着看穿一切的嘲讽,“既然安全,二公子的心愿也达到了,又为何这般忐忑矛盾呢?”
“除非——”她移开目光,眼中的光悠远,“她非但并不安全,所处的境地反而时常令你牵挂难安……而二公子自己种下的误会,才是你束手无策真正的原因!”
宋星摇顿了片刻,说出的话轻柔又蕴含力量,“二公子,违心,是悔恨的开始。”
帐子忽然沉淀出无人的寂静,卫子湛右手一直搭在左手腕上,直到听她讲完,过了很久,才垂下头轻笑起来——
你真得很聪明。
聪明到我几乎以为你知道分析的姑娘就是你自己。
倘若我曾经多问问你,在慕岑还能与你见面的时候,在隔阂没有如此深的时候,问清了你心中所想,是不是,我便不会做这么多赘余的决定了……
可是若你对慕岑所言这番言论,他因被情所困,不会相信那是你的真心话,只会觉得是你为了跟随他而作的托辞。
而我,若用二公子的身份问你,在今夜之前,你会如实相告吗?
“二公子,早些歇息吧。”
帐外的夜遁入安宁的平静,宋星摇看着卫子湛颔首不再言语,以为他因感到疲累懒于回答,主动提醒他。
想了想,又补充道:“明日或许水深火热,也可能柳暗花明,二公子,睡足了觉才能好好应付。”
卫子湛摸着手腕,衣袖下掩盖的绳结环出一圈温热,系在他搏动的心跳一端。
他仰起头,对上他心爱之人的脸庞,觉得她终于愿意慢慢向自己靠拢。
“宋姑娘那日说,喜欢的男子叫作什么?”
“慕岑。”
卫子湛点点头,目光当中灌满了他最真诚的祈愿,简短有力地告示她:“慕,并非只有爱慕一解。”
宋星摇的神色瞬间恍惚,喃喃道:“那么,还有何解?”
卫子湛转而一笑,“我也不知,可能要靠姑娘自己解开谜底了。”
他抬手拿过案上的香囊,缓缓起身,望着她,不舍得先与她说告辞,只能勉强戏言调侃:“宋姑娘是想帮我宽衣吗?”
“啊!”宋星摇背过身挑开帘子,钻出去,又折返回来,两手兜住帘子只露个脑袋,“我就在旁边,二公子若有需要随时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