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土地渐渐松软柔绵,踩在上头,不见冬日积雪覆盖的坚硬,和着暖阳,烂成黏腻的泥泞。
练兵场三万士兵横纵成一幅巨大的方阵,持械操戈演练阵型,口号声震耳欲聋。
卫子安换了薄甲,骑跨于一匹枣红军马之上,驱马在队列当中来往奔驰视察,身形迎风调整,马蹄所踏之处,飞溅起昂扬抖擞的铁蹄声,与士兵的呼喊相应和,整个人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他余光瞥见阵列外缘一条靛青的身影,振臂转动银枪贴在身侧,立刻打马奔着那人驰去。
“二兄!”
卫子安握着枪身,抬手不住抹着额头的汗水,跳下马背,“二兄怎么来演武场了!”
他瞧向卫子湛微微带笑的眉眼,跟着不怀好意地乐起来,“看来二兄最近心情很好,不管白日黑夜,脸上这笑就没停过!少见啊、少见!”
卫子湛负手看向仍未撤阵的队列,扯了扯嘴角,挂出一丝来自兄长的宠溺,“我发现,就嘴碎这点,你真是越来越像阿鹤。”
“哈哈……”卫子安讪讪一笑,牵起马缰,两人向场外慢步而行。
“赵芃那边如何了?”
卫子湛微侧着脸,说到正题上。
“赵芃三日前接到我手令,如今正行交接之事,预计明日启程,最晚后日上午便可到达。”
“好。”卫子湛点点头,沉声叮嘱,“他妻弟藏身青州城外,暗卫白日无法现身追踪,近来只能辛苦者华派人跟着了,务必隐秘行事,不能暴露!”
“二兄放心吧,者华心思缜密,虽性子有些急,但绝不会不顾我令,擅自行动的。”
卫子安看向身旁之人的肩,错开伤口的位置,拍了拍,关切问道:“二兄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初见愈合之象。”
两人正一番闲聊,远处跑来个小兵士,叩了军礼,颔首向两人秉明查明的情报。
“二公子、将军,刘肃并无异常,只于属下轮值回营前入了青州城。”
“本将知道了,辛苦诸位。”
卫子安抬手虚扶那小兵士,见其退后几步转身离开,未曾当成大事对待,随口一言,“往日他身为百户长在青州作威作福,现下落魄,竟也有脸面入城,看来他是在等他姐夫重新崛起呢!”
“哼!”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露出鄙薄的目光,“叛军之将,岂容他再兴风浪!”
演武场距离帐区有一段距离,兄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演鬼方的三股势力,又被卫子安将话题扯到宋姑娘身上,逗了几句,走上快两刻钟,才慢悠悠转回到大帐之外。
卫子安喊了弼马倌牵走自己的马,翘起银枪枪头挑开帐子,等卫子湛先走进去,自己也紧跟着入了帐,好奇地嘀咕着,“今天怎么不见宋姑娘?往日里整个营内都是她闲不住的身影,跑来跑去的,我真怕她头上的发簪一不小心松开,散开满头长发,嚯~那我这装了数万男儿的军营可得炸了锅了!”
卫子湛喝着茶,听卫子安如此一说,扭头瞥了他一眼,“那是你治军不严。”
“哎——是是是,是弟弟治军不严!”卫子安插好银枪,摩挲着脸,艰难地抹掉脸上的笑意,“绝不是宋姑娘姿采出众,一旦垂下发髻,便会立刻被人认出是个姑娘家!”
卫子湛跟着笑了笑,不过只须臾,他的笑淡下去,变成眉间的沉思。
他拂过手腕,“嚯”地起身向外大步走去,撂回至茶台上的杯盏四下飞迸水花,卫子安疑惑地大声喊他,他也不加理会,只急匆匆赶回自己的帐外,神情焦躁地看着一旁宋星摇的小帐子。
她入营时,他特意将她的住处放在自己附近,私心里想时刻能见到她,实际是怕她隔得太远,自己无法第一时间感觉她的安危。
眼下他就站在帐外,可他腕上的绳结丝毫没有变化,一丝一毫的热量都无。
她不在帐中!
她去了哪?
卫子湛回身扫过视线所及的方向,没有,没有她的影子!
一抹不安在心头荡开,正巧卫子安也好奇跟过来,他抓着卫子安的手,向他确认,“她不见了,是不是去了南边的山岗?”
卫子安下意识看了眼南方,摇摇头,“没有,她没有来知会我,想必宋姑娘没有去。”
他见卫子湛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似有不妙,立刻抬手喊住巡逻的兵士:
“去,将营门值守的哨兵叫来!”
卫子安低声安慰道:“二兄,宋姑娘不会有事的,青天白日,不一定走到哪处营房深处去了,只要喊了哨兵来问问,就能知道她是否还在营中了。”
卫子湛轻轻点头,可眉间覆盖着的不安依然未消,他的心时刻不停地抖动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在等着他。
哨兵骑了马来,跳到地上,不等行礼,卫子湛已等不及发问:“吾问你,你可见到吾身边那位宋公子?”
哨兵毫不迟疑地回答:“回二公子,那位宋公子大概半个多时辰前出了营,问属下青州的方向,然后便奔着去了。”
心里那种忐忑越来越烈,卫子湛快步走到马前跃上去,没有时间向他的弟弟作解释,一蹬马腹,马匹嘶鸣着调转方向,驮着背上的人向青州疾驰。
去年,为了送沈鹤安全到鬼方潜伏,他们三人合力做了场君臣决裂的戏码,在城中虚虚实实闹出追捕围剿的动静。
彼时,刘肃任百户长,平日受其姐夫——时任都尉的赵芃庇护,在青州狐假虎威,为了谋求四公子另眼相待,假传军令,于市井大肆滋扰搜查妇女。
宋星摇就是那时当街冲撞于他,后来在拂柳苑外被刘肃擒住再生口角。
拂柳苑内早暗藏玄机,刘肃狗仗人势,想借搜捕拂柳苑众人为自己邀功,却不想与卫子安撞了满怀,当场被罚没官职,其姐夫也因此贬出主营,从都尉一职降为伍长,屈身于下防营。
巡下防营遇险那日,卫子湛出言试探赵芃,但其军人出身,多思多虑的心性未改,面对两位上公子诳诈丝毫不吐露半分,闭口不提来犯者“鬼方人”身份,只作“可疑之人”搪塞。
但其虽然神色如常,言谈得当,仍无意中泄露马脚——
赵芃所言,他见两位公子被困,不得已射箭毙之,可他所见最后一幕,局势颠倒,已是敌弱我强,两位上公子重掌局面,本不需要他多此一举。他的援救,可有可无,以箭支援两人,不过是使自己的出场更加顺理成章。
加之卫子湛暗卫密报,跟踪他的人可能出身军中,他分析赵芃人际关系后已是心中有数。
从军籍的户册中取了两人往日的画像一查,暗卫果然立刻认出正是刘肃跟踪于他。此郎舅两人,便为藏身最后的真正叛徒!
叛徒可恶,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卫子湛已做好布局,只待两人入瓮,最后利用一次来达成他想要的结果。
可他听了卫子安的话后才猝然惊觉,为何那群鬼方人对着宋星摇分毫不差的说出“女扮男装”的话,为何暗卫分析跟踪他的人似乎在“寻人”,为何刘肃不老老实实呆在城外却忽然入了青州!
那晚宋星摇与他赌气拔了发簪,刘肃早于那刻就已认出宋星摇,他一直在寻找接近宋星摇的时机,他将他们郎舅所受的罚处怪到了她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