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换上骑服,二十多年了,她的身量几乎没怎么变过,衣服还和从前一样合身,只是面容却不复豆蔻时。
她坐在镜台前,取出妆奁,梳了个螺髻,以银簪盘住,戴上一对珍珠耳环,继而描眉画目,涂抹胭脂,对着镜子再瞧时,明媚妍丽许多。
镜子中,她的身后站着一人,鼻梁挺立,眉目疏朗,唇边噙着清浅的笑意,正温柔地注视着镜中的她。
“你真好看。”
她低眉含羞一笑,待转过身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是了,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想到这,蕙娘心中一阵怅然,即刻又释然了。
不要紧,自己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他大概还是从前的样子,若是见到现在的自己,会不会觉得不好看了呢?
还记得在最初的日子里,她总是会以各种理由去军营里找他,让他带自己骑马打猎,或是比赛摔跤。
不过每次摔跤时,他总故意让着她,将左手背在身后,只用右手与她搏斗。
她问道:“为什么不用两只手?”
他只是笑道:“两只手你就更赢不了我了。”
她叉腰恼道:“你这样太瞧不起人了。”
他还是温和地笑着:“这样吧,你要是能逼我出左手,就算你赢了。”
她很不忿,在他面前总是被轻视,于是发起狠与他比斗,可无论出什么招,都能被他单手轻松化解,根本用不到左手。
那时,他总说她像只小烈马,凡事都要争个输赢,所以每次比试不搞到精疲力竭不罢休。
两人比了许久,坡地上有不少被草掩映住的水坑,她一不小心就踩中了一个,仰面向后跌倒。他见了,本能右手去拉她的左臂,左手揽住她的腰。
可她那时求胜心切,终于天赐良机逼他出了左手,于是脚下使劲,勾住他小腿一绊,可其时自己下盘也未站稳,于是两人就这么抱在一处跌到地上,顺着坡地滚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中,他双臂始终抱着她,掌心护住她的头颈,最后用手肘撑地才停了下来。
他松开双臂,撑在她身边,俯身看着她:“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睁着一双大眼睛,也深深地望着他。
斜阳在他额角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微抿着唇,刀削般的眉毛微蹙着,像是思索什么出了神。
棱角分明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她看得有些呆了,半晌后才落下目光,看见他高挺的鼻梁,中间有微微凸起的鼻峰。
一时心痒,便没忍住,她曲起食指在他鼻峰上刮了下,然后挑了挑眉,笑吟吟地瞧着他。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垂了垂眼帘,耳尖却微微红了。
“没事就好。”
片刻后,他翻身起开,却没有站起身,而是仰躺在她旁边。
她也莫名有些心虚,不敢再提输赢的事。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不远处有吃草的马群和一个放马的老兵,再往远些,就是他们的营帐。
蓝天白云,绿水青草,在茂陵坡的日子总是简单纯粹而美好。
少男少女的手难免碰到,旋即缩回去,可不一会还是会碰到。
她忽然睁大眼,低头望去,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了。
她又侧首望向他,他依旧闭着眼,嘴里衔着草根,另一只手背搭在额上,仿佛睡着了,长睫浸着日光,微微发亮,挺立的鼻梁,分明的下颌,勾勒出好看的侧脸弧度。
她不觉抿嘴一笑,转过头去,也闭上了眼,指尖却在他掌心处游走,轻挠了挠他虎口处粗粝的老茧,心中却在默念他的名字。
晗,是天将明的意思。
那时候,总觉得他像是立在光里的少年,可现在才明白,他就是那束光。
屋外是一片漆黑,整个村庄不闻一丝人响,村民们皆已入梦酣眠了。
蕙娘在窗边立了会,便关上门窗,将白日买的酒倾洒在墙面、梁柱、橱柜各处,把暖炉中炭火拨旺,又加了许多木炭进去。
待做完这一切,她便安心地躺在床上,安静地闭上眼。
久远的记忆从未被遗忘,只是被尘封在心底深处,待到心闸被放开时,便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殷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临危受命,又能力挽狂澜。
先帝年迈沉疴之时,各番邦夷狄群起为乱,诸皇子只顾争权夺位,哪怕兵临城下,也丝毫不予理会。
是他带头击破敌军,组织人马,开始反攻,是他令百姓与朝廷扬眉吐气。
街头巷尾关于他的传说越来越多,有些甚至已将他神话,他成为一位保家卫国的英雄,不再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少年郎。
那时,他们不能常见面了,每回都是她去京营找他,就看到他在清点人马与兵械,一身银盔素铠,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又要出兵吗?”她问。
“嗯,北上迎击燕然大军。”他道:“会是场硬仗。”
“那这次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确定,可能会在边境长久对峙。”
她不满地噘了会嘴,又用命令的语气道:“那你再和我比一次摔跤。”
其实他当时很忙,但还是答应了,可比的过程中也只防守和避让,根本不出招,好像只是在陪她练着玩。
她越发恼了,便干脆不管比赛规矩,也不讲招式章法,挥舞着拳脚朝他扑去。
而他就立在原地,由着她又捶又打。
“殷晗,我讨厌你。”
她发狠地在他身上厮打,犹然不够,又抓起他的小臂咬了下去。
他微皱了皱眉,却依旧没什么动作,片刻后,举起一只手,按在她头上。
“怎么了,这么不开心?”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听得令人心安。
一瞬间,像泄尽了气,满腹委屈登时涌上来,于是,她再也忍不住,揪着他的衣领便嚎啕哭了起来。
他手掌放在她背上,轻拍了拍,温声道:“别哭了,你一哭……”他说到这顿了会,继而轻叹了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良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抽抽噎噎地道:“皇上、皇上要给我赐婚。”
他怔然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草坡。
“走吧,骑马散散心去。”他提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