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越过高岭,直下江南。大江上飘起零星雪花,挂着赤金色踆乌旗帜的商船,迎风使向江北。祝筠披着狐裘,坐在舱内看水天苍茫,远山凄凄。
“晨时听少爷咳了几声,想来这几日风冷,让少爷受寒了。我让厨房烧了几道菜给少爷暖暖胃。”孙平从小厮手中接过菜肴,亲自布置,“这道雪梨燕窝润肺补气,最适合少爷。”
“我没事,挺好的。”祝筠浅浅一笑,不觉咳嗽两声。
“少爷别跟我客气。江上漂着没有多少新鲜食材,幸而大师傅会就地取材。这道芦笋烧鹅,搭配冬江雪景风味最胜;还有鱼脯丸子,鲈鱼肉汆的,香嫩爽滑;花藕糯米,甜丝丝的,少爷应是会喜欢。”孙平一一介绍。
菜品精致,鲜香四溢,祝筠却为心事所扰,没精打采,“有劳了,我不挑食。”
“少爷在想什么,这一路都意兴阑珊。是不想离开魏都吗?”孙平双手呈上筷子,解释道,“我当日不是故意拿出海看风景为托辞逼着少爷离开,我就是想少爷有选择的余地,希望少爷自由自在的。”
“的确舍不得离开啊,”祝筠筷子搅着燕窝粥,长长一叹,“我犯了大错,将军怎么可能对我毫无顾忌,与其让他时时刻刻防范我,倒不如干干净净自己走。”
“少爷是在后悔吗,还是太过留恋以前的岁月静好。少爷需知时光似水东逝,我们回不到过去,更改变不了以前的选择。”孙平道。
“我明白,我就是不甘心。”祝筠不自觉地抓紧桌子。
“不甘心?”孙平不解。
“我这样一走了之,和将军从此就生疏了。”祝筠道。
“少爷刚刚不还说怕见高将军防范于你。”孙平愈发糊涂。
“我就是希望他还能和以前一样信任我。我走了,就再无可能了。”祝筠垂头丧气。
“少爷,你何故如此在意高将军对你的看法……”孙平眉头拧成一股。
“以前没觉得怎样,就觉得守着将军更安全,所以贪恋和将军在一起的时光。后来发现将军常涉险境,我还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冒险,我便归结于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祝筠道。
“少爷所报答的恩情,都够他倒着还了。”孙平瘪嘴。
“对啊,有时我也这么觉得。”祝筠沾沾自喜,“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跟着他。即使我惹怒了他,也希望他依然留我在他身旁。”
“少爷你……”孙平瞪大了眼睛,话至嘴边,忽然顿住了。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词来描述我心里的矛盾,直到方才将心事说出口,我忽然明白了,”祝筠抬起头,“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浅浅的四个字,好似冬日里炸响的闷雷,惹得祝筠面红耳赤,听得孙平心惊肉跳。筷子落在地上,孙平半晌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祝筠想得通透,娓娓道,“我喜欢他,终归是我自己的事。我希冀他和我一样,又怕他知道后厌恶我。何况,我这样的龌龊心思,总归于世俗所不容……他贵为柱国大将军,我不该让他声名受损。”
“少爷,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孙平握着祝筠的手。
祝筠反手握住孙平,明汪汪的眸子看向孙平,“我竟然变成我曾经最厌恶的样子,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孙平摇摇头,“夫子总是耻于谈论情爱之事,才教少爷局限于一方狭隘天地。情由心生,是最真挚最纯粹的东西,并无高贵龌蹉之分,少爷无需因为喜欢上一个男人而自责。只是少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当真舍得断了祝家香火?”
“我、我……”祝筠垂下头,脸涨的通红,“我有弟弟,虽是姨娘的儿子,但也是祝家血脉。”
孙平叹息道,“少爷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屡遭磨难,对救你于水火之人不免偏爱。若少爷揽尽千帆,依然对高将军情有独钟、念念不忘,那才是真爱。”
“这样吗?”祝筠明眸一颤。
“江北繁盛,惊艳之人处处可见,腊八前后凤仪阁有诗会乐会,广聚才子佳人,少爷且随我一观,讲不定就醉梦红颜了呢。”孙平举杯倡议。
心事吐露,祝筠心中烦闷稍解,加之孙平真挚相邀,遂未多纠结,欣然应允。
登基大典后,高照起了高热,反复几日,人竟显憔悴。幸而在京中,长公主带着姝和郡主常来照看。魏帝派了张太医诊脉,张太医道并非寒邪侵体,实乃心气郁结、炽热积于脏腑所致。长公主想了想,觉得儿子是因为晋王登基、自己仕途不畅,才积郁成疾,于是每每见高照睡醒,就在他耳边叨念些淡泊名利的大道理。高照听得烦了,城门一开就牵了匹马离府了。
彼时张冉正在煎药,见将军突然骑马还以为朝廷出了急事。连忙将煎的药倒进水囊里,牵马追了上去。高照带着伤,一路纵马,凛冽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知道疼的时候,方觉着自己还没有完全麻木。
“哎呦我的大将军,大冷天的您这是弄哪儿出?您倒是裹着貂裘,我连个袄子都没来得及穿。”张冉骑在马上,冻得涩涩发抖。
“我又没逼你跟上来。”高照驻马,解了自己的裘衣丢给张冉。
“将军您又害我,出一身汗还把貂裘给脱了,回头再烧的说胡话,长公主不得把我皮给剥了。”张冉立刻把烫手的山芋丢了回去。
“我就是觉得闷,出门散散心。”高照道。
张冉咂咂嘴,“那您可闷得不轻,溜马都溜到梁安的地界了。”
“是么,”高照环顾四周,确是西通梁安的官道,“既然离梁安驿馆近,去那儿暖和暖和吧。”
张冉裹了裹衣服,觉得又有吹风的动力了。
腊月里的天暗的格外早,好似过了晌午便要入夜似的,驿馆门口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驻军鄂北时,每每归京,必要路过梁安,梁安驿馆也下榻过数次,可唯有这次踏入,蓦地生出久别经年、物是人非之感。
“哎呀,上次来的时候捡了长安,”张冉栓了马,搓搓手,抱着胳膊跳了跳,“这次来,将军就把他给弄丢了。”张冉悄声嘀咕。
高照没有接话,喊小二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
“驿馆里的陈设一点没变,连桌子都没挪过,”张冉暖和过来,冻麻了的舌头也复苏了,“上次我买吃的回来,将军你就坐正对面,长安坐我旁边,那会儿他还很害羞,一晃就一年多了。”张冉叹了口粗气,“那天我如果没去兵部,而是留在府里或者跟着将军,现在是不是就不一样了。至少长安不会内疚到离开。”张冉歪着脖子晃着腿等小二上菜,“驿馆也不能说一点变化都没有,将军你瞧,柜台后面多了幅牡丹图,还挺好看,掌柜竟然也舍得花这份钱。”
“这幅牡丹图不是买的,是去年留宿的客人送的。”小二送上汤面。
听二人说道,高照也跟着回头看,果然是幅好图。牡丹微风里,比翼燕双飞。想来绘图者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再看落款,一枚精致的红印——祝君长安。
“长安……”高照轻吟。
“院里看着马眼熟,果然是高将军。”掌柜的从院里进来,隔着老远就揖手拜礼。
“掌柜客气。这画可是当年与我一起那位小公子所作?”高照目光凝在红泥上。
“将军英明。”掌柜恭维道,“那日将军与张小哥离开后,祝小公子便以作画谋生,当时瞧他真要一直在这儿等将军回来似的。”
“那他后来怎么走了?”张冉只记得再遇祝筠时,是在郡守府上,至于祝筠是怎么到凤鸣霞的,张冉很好奇。
“是个富贵公子将他接走的,据说是祝小公子的故人。”掌柜的回忆道,“对了,祝小公子走时留了画给将军,没成想搁我手里一年多了,今日总算物归原主。”
掌柜的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画轴交给高照。高照连忙接过画轴,徐徐打开,竟然是一副“投桃报李”。
“这家伙……还真是,知恩图报。”高照陡然哽咽。岁月流转,仿佛祝筠一开始就被孙平接走了,仿佛断断续续一年多的时光里,我们从不曾遇见,只是不经意的缘分,让我看到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