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两天功夫就已经跨过了疏勒河，离刘玄与刘元豹约定的地方越发近了。

　　刘玄一直觉得事情隐隐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好一次又一次派出赵三蛋去打探消息。

　　终于，赵三蛋在第三天清晨回到了刘玄跟前，只是面容有些铁青。

　　“果然事情有变，刘忠临阵倒戈，刘元豹被抓走了，五十老兵伤了十三人，正跟着罗松往这边撤，昆仑五尺孔道也被发现了。”

　　刘玄皱眉点点头道：“刘忠本就没有归顺之心，能忍到见面就算是很不错了，刘元豹是他儿子，想来不会有伤，只是昆仑孔道这边有些麻烦。”

　　赵三蛋道：“以刘忠为人，必然会堵塞孔道，逼我们向东走黑水。”

　　刘玄道：“所以说，昆仑孔道不一定是秘密，知道的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多。”

　　赵三蛋斜眼看了费崇一眼道：“那就得问这个老家伙了。”

　　费崇连连摆手道：“这与老夫不相干，这批海青骢老夫经营了好几年，本是要拿来与唐人谋利的，引你们来相见只是临时起意，昆仑孔道确是老夫留给你们的近路，但刘忠的事我可是不知。”

　　刘玄摇头道：“确实与师傅无关，刘忠是暗族，属于家奴，能使唤他们的只有刘、关、张三姓而已。”

　　费崇点点头道：“不错，刘忠亦商亦盗多年，为刘家弄来不少资材，可谓忠犬。”

　　刘玄思忖片刻道：“既然人家在黑水备下了大餐，咱们不去也不合适。”

　　赵三蛋皱眉道：“昆仑孔道虽然凶险，但以褚将军只能，再加上我与罗松，未必不能闯开……”

　　刘玄笑道：“我总觉得刘忠有话要跟我说说。”

　　费崇也点头道：“是啊，以刘忠强盗的脾性，即便有罗松在，那五十老兵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只伤十三人，这事便有蹊跷，待罗松回来问问就知道了，咱们在这胡猜有个屁用。”

　　不大功夫，远方马蹄声响，以罗松为首的几十老兵赶回来了。

　　罗松跳下马，拽过赵三蛋的水壶就猛喝了几口，然后恨恨道：“刘忠这狗东西，不敢跟某家对阵，只一味后撤，终还是中了他的计谋。”

　　刘玄上下打量罗松一番道：“师哥中箭了？”

　　罗松不屑道：“区区箭雨还伤不到某家，这是塞人的血。”

　　“塞人？”刘玄闻听一惊，“刘忠联合突厥了？”

　　罗松点点头道：“不光是突厥，还有吐蕃和吐谷浑人。”

　　“嘶……”费崇倒吸一口凉气道，“刘氏所谋者大啊！”

　　刘玄深深吸了口气道：“大唐欲征西域的消息并不是秘密，刘氏到底要干什么……不成，我要见刘忠，既然他把刘氏联合突厥吐蕃和吐谷浑的消息告诉我，那他就一定有所谋。”

　　赵三蛋道：“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去昆仑孔道不就完了？”

　　费崇看了看他道：“你能不能再蠢些？刘忠通过这种方式传消息给我们，说明他背后一定有人监视，我们走昆仑孔道的话，他就一定会死，只有按照他设计的路线走黑水才行。”

　　赵三蛋脸上微微一红道：“我知道，我就是没说出来……”

　　刘玄叹了口气道：“看来小豹儿已经把我的话完全说给了刘忠听，这人似乎也不是傻的。”

　　费崇道：“你跟他说啥了？”

　　刘玄笑道：“我说强盗就是强盗，刘氏不会因为你们是暗族就舍不得放弃，有时候多数时候暗族就是要担负起被放弃的责任。”

　　费崇也笑了：“这道理不用你说，刘忠也该知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想求一条退路。”

　　刘玄道：“是啊，谁还不想多活几年呢。”

　　费崇立刻点头道：“就是就是。”

　　刘玄看过了那些老兵的伤势，都不算太重，多是箭头扎进盔甲缝隙所致，因此只需酒精消毒，然后包扎一下就够了。

　　费崇对刘玄带来的酒精非常感兴趣，于是又打着束脩的幌子骗走了好几坛，晚上扎营的时候再弄些肉干炒豆什么就着慢慢喝。

　　开始只有费崇一个人偷猫干这事，后来连赵三蛋和罗松也开始钻进他的帐子，然后半夜里晃晃悠悠各自去休息。

　　刘玄本以为这种作息很伤身体，但看见三人亮的吓人的眼睛和充沛的体力之后，便感慨唐人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好了。

　　去往黑水的道路很好走，因此众人多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赶路，只是越靠近托来山东篱，路上的‘垛’就越多。

　　‘垛’这个东西刘玄很熟悉，前世他在炼钢厂上班时，就带过一个藏民小伙子做徒弟，这个孩子叫做丹增。因为刘玄平时没事就把家里吃不着的零食或者用不到的劳保用品送给他，所以丹增这个在首都举目无亲的孩子，就把刘玄当做了最亲的亲人，直到有一年放假，丹增就把刘玄请去了自己在拉萨的家，然后极尽热情之能地招待，一度让刘玄心里觉得热乎乎的。而刘玄对‘垛’这个东西的了解，就起始于那个时期。

　　在文成公主来到吐蕃嫁给松赞干布那个能干的年轻人之前，吐蕃似乎还没有受到佛教深刻的荼毒，一切都是以原始的苯教为主导，而在苯教的教义中，这种用两根木棍绑扎成十字，然后再把十字型木棍的每个端头用彩色线链接起来的蛛网一样的东西就叫做垛。

　　总的来说，出现在吐蕃草原上的垛，要么是用来捕捉魔鬼，要么就是用来做神灵的暂栖之地，捉鬼的垛在用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必须要砸掉，然后付之一炬，目的是为了杀死附身在垛上面的魔鬼。而用作神灵暂栖地的垛就幸运的多了，而且会被装饰得更加美丽。

　　按丹增的话说，实际上捉鬼垛并不多，只有部落里出现魔鬼的时候，人们才会在部落周围建立这样的垛，因此我们能见到的垛，基本都是神灵行宫。

　　但是神灵行宫的种类极多，多到连丹增这个虔诚的苯教徒都数不清楚。

　　可是卓嘎却可以清楚地叫出路上所有神灵垛的名字。

　　“这是杰宝魔垛。”

　　“这是玛姆女魔垛。”

　　“那是多吉巴瓦载依支垛。”

　　“还有那个，那是阎王垛。”

　　不要怀疑，阎王本就是藏教的神灵，大唐时代的地府还没有被人编纂出来。

　　直到卓嘎浑身颤抖着扑向了一个华丽至极的神灵垛时，众人才停下脚步一同看着。

　　卓嘎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下，缓缓将自己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脱掉，于是一副美的令人窒息的躯体就出现在草原上了。

　　无论是刘玄还是费崇，所有人的眼神里都露出震撼之色，因为这副绝美的躯体上，竟然纹满了图案。刘玄觉得这些图案非常眼熟，像极了唐卡，至于画得是什么就不敢妄言了。

　　只见卓嘎从脱掉的衣服里摸出一面小鼓，鼓两面似乎都有图案，但离得太远，实在是看不清楚。

　　卓嘎慢慢敲响了小鼓，很有节奏感，甚至有些悦耳。然后她在怪异的舞蹈中吟诵了一通连费崇都听不懂的话语。接着又摸出一柄洁白的小刀，刘玄觉得像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制作的。

　　卓嘎毫不犹豫地用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就任由鲜血流淌在这个华丽的神灵垛上。

　　魏子悦脸上露出担忧之色，血这么个流法，人怎么受的了。就在她想上去阻止卓嘎这种近乎于变态的自残行为时，卓嘎终于停止了献血动作，她将手腕含在口中吸吮几下，然后那个伤口就神奇般的凝固了。

　　接下来就是一阵近乎癫狂的抖动，一直持续了半盏茶时分才作罢。

　　当一个宗教延续很久很久之后，谁也不敢确定这其中会衍生出什么古怪的东西来。刘玄很笃定卓嘎的行为是一种仪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还是决定尊重人家的信仰。

　　等一切都结束了，卓嘎满意地将衣服穿好之后，费崇才忍不住询问起来。

　　费崇问：之前见到的垛为什么不祭拜？

　　卓嘎答：因为这是草原上最神圣的班丹拉姆垛，与我身上的图腾相同，所以我只能祭供这个垛。

　　费崇问：你为什么要纹这个图腾？

　　卓嘎答：这是我的本命神灵，以后我死了，就可剥下我的皮，做成法器，对了，我那面小鼓就是用人皮做的，上面画的是尸陀林主，班丹拉姆的伴神之一。

　　费崇问：是谁为你纹的？

　　卓嘎答：我五岁的时候饿晕在草原上，等醒来的时候，身上就有了。

　　费崇：…………

　　魏子悦听到这里已经涕不成声，众人也都为卓嘎的遭遇感到悲伤。

　　可是卓嘎却奇怪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会伤心？这是我的福报啊。”

　　魏子悦颤抖地将卓嘎抱在怀里道：“可怜的孩子，你疼不疼？”

　　卓嘎想了一下道：“我醒来的时候，就用力去撞石头，希望能够快点死掉，那样的话，就会有兀鹫来把我吃掉，我的灵魂就会回到天上去。可是我没有力气，只好就那么躺着，可是躺着躺着就不怎么痛了，只想找来一头秃鹫把它吃掉。”

　　说完，卓嘎还捂着嘴咯咯笑了几声。

　　听完这番话，所有人都没有一丝想笑的感觉，只是怜惜地看着卓嘎。

　　刘玄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所谓的福报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不是什么法器，也不是什么神灵的供奉者，在我这里，你只是一个人，也仅仅就是一个人而已，和我们一样吃饭，一样睡觉，一样快乐地玩耍，你死之后也没有人能剥下你的皮去做什么劳什子的破鼓。将来如果能遇到那个给你纹身的人，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聊一聊才行……”

　　卓嘎的眼睛里充满了神采，然后就扑在魏子悦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只有这个时候，卓嘎才真正像一个小姑娘。

　　刘玄回头看向广袤的吐蕃草原喃喃道：“吐蕃啊……你这么发展下去可不行，看来我来到这个世界还是有原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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