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安自顾走回将军主座上坐好,看着者华领了个人入帐,摆摆手,对着赵芃一笑——
“赵副史,本将之前因着此人之故,连罪于副史,着实罚不当罪。现下寻了机会为副史平冤,只你妻弟刘肃所犯过错的确难以原谅,本将不知该如何弥补于副史!”
刘肃两日前躲在一处野郎中家中换药,不知怎的遇上了巡查的戍卫,莫名其妙被带回了青州大营,安置在一处无人的帐中,既无折辱,也不见人关注,只悄无声息圈在里头呆了两天。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姐夫即将复职,准备偷摸提拔他。
如今被人猝然领了来,与自己的姐夫面面相觑,谁也摸不清头脑。
“姐夫?”
刘肃立在帐下,眼尾忽然瞥见主座之上笑容亲切的卫子安,慌慌张张跪下问安:“草民刘肃,拜见四公子!”
“刘肃!你怎么在这?”
赵芃满眼不解地低声问道,一错神,想起卫子安的话,赶忙也跪了下去,诚恳地表明心意。
“将军,军法严明,属下从未埋怨过将军,如今能有机会回到将军身旁,已是将军仁慈。刘肃他当日假传军令,理当逐籍,属下岂敢再多生事端!请将军不要再说弥补之言折煞属下!”
“哎~”
卫子安挑起声调一扬眉,秦者华立刻走上前替卫子安扶起两人。
“错当罚,但本将也的确所罚过重。前几日有兵卒来报,说见刘肃受了伤却无钱医治,只寻些乡野游医疗伤,本将听闻后日夜难安,着人将刘肃暂时带回营安置。今日赵副史即将带兵巡营出征,本将只想尽力令赵副史安心。请赵副史放心,你妻弟刘肃虽无法复军籍,但副史你凯旋归来前,就由军中医倌为其医治,一应花费,本将来出!”
赵芃躬身致谢,眼尾瞥着刘肃,心中闪过几抹疑虑,再抬头时,脸上只剩臣服恭顺,踌躇满志地表明心迹。
“将军放心,属下此番,不溃敌、不回营,非死不消此誓言,定不负将军!”
“好!”卫子安一拍长案,士气高涨,“副史请即刻带兵拔营!”
赵芃揣好兵符转身退去,帐外远方隐约传来兵马列队的踏步声。
卫子安脸上热血激昂的豪情渐渐褪去,盯着刘肃,浅眯双眸,切齿吩咐秦者华:
“那么就请本将这位百户长好生住下吧!”
秦者华对卫子安的言外之意了然于胸,钳住刘肃手腕,半押半迫,抵住他后背拽出营帐。
卫子安安排完一应事务,缓缓长叹,阖上眼掐了掐鼻梁,沉闷地自言自语:“出来吧。”
帐中空洞的安静被他身后屏风内传来的脚步声打破,宋星摇绕到卫子安眼前,踌躇片刻,才平平淡淡发问:“不知四公子让我听这些做什么?”
卫子安掐住鼻梁的手指一顿,抬眸定在宋星摇的脸上,敌意满满地冷笑一声,出言讥讽:
“我听我二兄说,宋姑娘冰雪聪明,辨事见微知著,怎么今日我倒没有看出来?”
他顿了顿,恨恨反问:“难道你没有听明白吗?”
这十几日,卫子安像是忽然与她生了隔阂,见了面没有往日的调侃热情,偶尔说几句话也满是冷嘲热讽,宋星摇属实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但她对卫子安印象一直良好,只以为军务压力过大,他心情不佳寻个熟人出气而已,虽说她心中也一如被烈火炙烤难安,仍是不住退让躲避。
今日他主动派了人找她,没有任何解释,一指屏风后,冷言冷语地让她躲到后边不要出声。
宋星摇从头听到尾,既不知卫子安深意,也的确未听出何端倪。
她浅浅叹口气,好声好气地回答他:“没有,四公子,是二公子谬赞,我可能没有那么聪明。”
“哼,岂止是谬赞……”
卫子安皱着眉垂下头,悄声自语,安静良久,才按下心头的怨怪,不耐烦地拣上几处重点解释给她听。
“那刘肃自受我责处后心生恨意,已叛归鬼方。者华受我之命,日日监视刘肃,十几天前,他们所捕之人正是刘肃,并非什么姑娘的心上人!”
他咬咬牙,见宋星摇的表情一动,想到他二兄所受的伤,心中更是焦躁,重重说道:“而刘肃,他……被者华手下的士兵误伤,伤的也是右肩!”
好似身体中划过一股凛冽的寒流,宋星摇微微张嘴,嗫喏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讲出来:“那、那、那二公子当日也去了青州……”
“我二兄他去青州又如何!他与你爱慕之人……根本不相识,又缘何去伤他、害他!”
卫子安站起来,胸口一起一伏,疾言质问她:“宋姑娘,你为什么不愿听二兄解释?为什么他说的话你永远都想不透彻?你很讨厌他?”
他将她问得说不出话来,似乎仍未解恨,继续逼问道:
“你知道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吗?你知道若常人公然挑衅上公子威仪会是什么后果吗?宋姑娘几次顶撞、错怪二兄,可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他从未真的降罪于你?他对王兄都不曾有过几分忍让,难道你真的以为只凭你依附于王兄的原因,二兄便处处宽宥你?”
“我……”
宋星摇急促地喘起来,咬住嘴唇克制住内心的动荡,卫子安话里的暗示已非常明朗,可她的确从未想过这方面的原因。
面对大公子的青睐她已无法自处,何况是两人!
她心里想问的事情全都缠在一处,缠成一大团理不清的死结,想一条条抽出来问过他,但她明白,那些问题,卫子安也未必知晓全部答案。
宋星摇左右踱步,强迫自己静下来,最终只挑了两件对她最重要的事情。
她勉力站稳,眉间的怅然融化成一抹苦笑,看向卫子安,有气无力地问他:“可否请四公子告知,二公子他现于何处?是我误会二公子,我想当面向他道歉。”
卫子安眉心蹙了蹙,俊朗的面庞滑过纠结的神色,他徐徐踱步到舆图前,背身不看她,暗自掂量自己应该给与她什么回答。
犹豫很久,他叹口气,语气当中的愤恨减退,镀了层无奈的平静,“抱歉……”他盯着舆图中青州的位置,“宋姑娘,二兄他要务在身,恕我不能告诉你。”
“……”
宋星摇踟躇片刻,只好问他第二个问题,“那么……慕岑……四公子可知他如何了……”
卫子安的叹气声犹重了三分,藏在暗处的脸上,表情又好气又好笑,问来问去,问得都是一个人,二兄他气人,这宋姑娘也不差哪里去!
“我又不认得他,我如何知道!”他没好气地呛了声,随即转过上身不情不愿地看着她,“不过近日太守府衙未曾收过有人无故暴亡的线报,料想姑娘所念之人,大概伤势已好。”
三月的天空,染成忧郁寂寞的蔚蓝,白云织成一坨坨绵软的锦团,随着风,孤独地渐渐淡出视线。
蓝色的底调中,成群北归的玄燕凌空掠过,它们迅捷、匆忙,大概来不及看清在那飘荡的柳条下,有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天。
她的心已满了。
宋星摇想,虽然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虽然她不会再过多痴缠他,可她也不愿将心割碎成几片分给旁人。
当她在王宫,听到被王上调来青州的消息时,她心中其实有几分暗喜。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大公子的情意,不知如何拿捏与他相处的分寸,她既不愿伤他的心,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
与其两人互相做戏遮掩各自的担忧和顾虑,倒不如远远躲开,将一切交给距离冲淡。
二公子……
宋星摇无可奈何地笑笑。
以前为着她误会了大公子的身份,出于对慕岑的爱护,每逢二公子做了什么损害慕岑利益的事,她都会情急维护。
那些事重重叠叠摞在心里,早就烙印进血液,令她对二公子的讨厌变成一种习惯,哪怕她后来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她依旧不愿过多接近他。
但现在……
她站在卫子湛的帐子前,那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当卫子安解释清她的误会后,宋星摇才明白,当日她对卫子湛所言所行,对他来说是一种多大的侮辱!
她虽讨厌他,也绝不愿将这讨厌变成一把不受控的刀,不分青红皂白地扎伤他。
她蹲在地上,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找不到她想找的人!
宋星摇抓住一颗石子,用力向前掷去,石子砸在地上弹出一道弧,“啪”地崩到那顶似乎不会再有人住的帐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