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齐约沈彣去的是一家新开的广式茶餐厅。说是早茶，实际上用早午饭来描述更为贴切。
偌大的中国便是这般，且不说一道美食想要进军海外得做相应的调整来迎合当地人的口味，出个省都得融合地方的习惯。
沈彣到的时候，深谙待客之道的李修齐早已在包厢里候着了。
先是简单的问候和恭维，再是围绕菜单进行的三揖三让，礼成之后，李修齐豪气地点了二十来样经典小点，在让沈彣感受到他的真诚的同时，也让前者肚子里的那碗小圆子越发开胀。
下单不久，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沈彣一边感慨速度真快，一边顺手移开跟前挡事的杯碗。
然而得到了“请进”的允许，探进来的却是唐幽芙毛毛躁躁的小脑袋。原本小心翼翼的模样在与沈彣对上视线后蓦地愤慨起来。
她大步流星地迈进包间，将毛线帽拍在桌上，隔着8人圆桌向李修齐抗议，“师傅，我知道你要批斗我，可为什么要当着外人的面批斗我？”
“......合着我还应该给你留点脸？”
“当然了，你打的虽然是我的脸，可丢的却是自己的脸！”
李修齐一时竟无言以对，所以他才说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酷爱顶嘴这点极其不好！
他深呼吸几口，调整好思绪和节奏，冷眼一扫，“你还有脸说，谁害的？”
闻言，唐幽芙谄媚一笑，她嘿嘿两声，重新拾起帽子，就想往李修齐身边挪。只可惜，才挪了半个身位便被叫停，“你就坐那儿，看我一口一口吃掉流沙的奶黄包和软糯的萝卜糕！”
都是她爱吃的......唐幽芙脱下外套，忿忿落座，只得默默观察起师傅对沈彣的和颜悦色来。
“小沈，让你见笑了！”
“嗯~确实挺有趣的！”
路子野到李修齐都得在心里来上一句，“没见过！”
反观沈彣却依旧是那副怡然模样，“不过，李哥今天约我出来，应该不是为了高兴这一下吧？”
听他这么敞亮，李修齐便也不再矫情铺垫，“昨天，小唐带着她哥哥，我是说，厄尔敏·恩格勒斯先生，去了我家。”
沈彣颔首点头，神色不见意外。李修齐明白，他早就知道内情了，可问题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
“嗯，采访那日小唐记者就告诉我了。”
“果然！”李修齐轻叹，转向对面抻个脖子在听的唐幽芙，示意道：“我和她哥聊了下，她哥准备带她回德国见他们的妈妈。这件事，小唐，你是怎么想的？”
唐幽芙就像课堂上被抓包的学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区别只在被抓包的学生是因为不认真听讲，她却是没有答案。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准确的答案，但必须由她自己作答。
“......我想让过去彻底过去，这件事困扰我太久太久了......”她忽又降低了声音，“我值得一个没有负累的幸福未来，不是吗？”
“之后还回来吗？”
“当然！我工作和生活的重心都在国内，在德国能干啥？”
“当然是在妈妈和哥哥身边重新经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呀！”
“不、要。”唐幽芙不是听不出李修齐的言外之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是妈妈和哥哥，其实比陌生人亲近熟悉不了多少。而且我才不想被以为是个贪慕虚荣、攀附权贵、追名逐利之人！”
李修齐点点头，又看向沈彣，“那么接下来可得劳烦小沈帮我们分析一二。”
所以这不是什么批斗大会？卸下心理包袱，唐幽芙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她到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稀里糊涂地经历了很多，却没有足够的时间沉淀出生活的智慧并结晶......
“李哥想分析什么？”
沈彣的声音将李修齐越飘越远的思绪拉回，“噢，是这样的。昨天我和厄尔敏单独聊了会儿天，当时便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我不是一个特别灵敏的人，所以送走他们之后便和我爱人讨论了一下，她肯定了我的想法，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得先确定——德国人的思维方式当真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同吗？”
沈彣轻笑，“大同小异吧！我觉得所谓的不同更多地是由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配套机制决定的，参考的则是历史和历史经验。关乎人性，没有什么不同。”
“是了，”李修齐叹气，安心说出心中不安，“他很奇怪，认妹妹认得好像是在追求女孩。当然，我并非怀疑他是有某些特殊癖好的变态，而是......为什么不澄清呢？为什么不说明并拉拢妹妹身边的人去软化她呢？别扯什么尊重妹妹不愿曝光兄妹关系的意愿，他一步步触及妹妹的底线，看她的心理防线溃败，逼得她主动承认他是她的哥哥，可没有一点尊重想法的意思！这个人姿态很高，城府很深，控制欲也很强！”
也许人家只是说不清呢？毕竟长了一张毫无说服力的脸。李修齐自然是关心则乱，但有一点与沈彣所见相同——厄尔敏的姿态确实高，城府确实深，控制欲也确实强。模板式的企业管理者。
“如果一切由着他安排，怕是小唐被嚼碎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师傅，我没有那么傻！”唐幽芙出声抗议，随后又后怕地弱了气势，“可话说回来，我是不是该把护照要回来先？”
“你的护照已经给他了？”话音刚落，李修齐猛然发现盲点，“等会儿，你有护照？”
护照是普及率很高的东西吗？
“一直都有。我爸爸说，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
一般人还真没这个准！李修齐刚想吐槽，又一次发现了盲点，“是为了见你妈妈吧？”
唐幽芙点点。
从她的不语中，李修齐继续推测，“所以你一直知道你妈妈家的情况？”
“爸爸有告诉我。他们又不是因为感情破裂离的婚，只是没办法再继续了......”
“没办法继续了......”李修齐喃喃，这对家庭婚姻幸福的他来说有点难理解。
对唐幽芙而言，又何尝不是呢？身边哪怕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婚姻，却都还在苟延残喘着。
“他们的离别都带着祝福，怎么会忌讳提及对方呢？”
于是，忌讳更多地来自他们这些在缺失一方的爱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孩子。
李修齐倒是特别能与他们这些孩子共情，“所以你才那么抵触厄尔敏，因为他想带你去见你们妈妈？”
“嗯。”她点点头，又道：“而且也不想留下贪慕虚荣、攀附权贵、追名逐利的话柄。”
是了，她是真的很在意这点。
“普通家庭还好说，偏偏是个历史悠久的工业资本家族。唐家的名声已经够烂了，我可不想再来一座大山压在心上！”
沈彣开口提点，“可是小唐小姐，如果来自一般家庭，令堂又如何在美国与令尊邂逅呢？那样，不就没有你了吗？”
“那样，我就不用为这些琐事困扰了！”
“说话老气横秋的！你才多少岁？日后有的是困扰和麻烦！”这便是李修齐的生活经验，成功让两个年轻人噤声。“话说回来，厄尔敏昨晚去家里了？顺带拿走了你的护照？”
“嗯，他非说想去看看......”得偿所愿之后便见缝插针地要看家庭影集，拿到了小时候的全家福又得寸进尺地让她带他去找吕大妈证明，他就是他，他从来就不是个黄毛......一晚上，唐幽芙的脸便被丢尽了！“还不都是师傅激的！”
老房子的隔音普遍不行，所以昨天支开她，让她闭麦的目的远远大于不让她听。显然，她也都听了进去。
“......你属狗的吗？不识好人心！”
“怎么办？如果他真如师傅说的那么坏，我会不会因为不服安排被打断腿关起来......最后沉进莱茵河底？清明、十五我还得给我爸烧纸呢！”可惜唐幽芙突然沉浸在对未知的恐慌中，完全没在听。
就是在李修齐那里还只是控制狂的厄尔敏在她无厘头的发散思维下成功晋级为了反社会人格？果然，他再坏也坏不过他妹儿在心目中给他塑造的形象。
沈彣笑得有点累，右手肘在餐桌上找了个支点，慵懒地托住脸颊，“也可能是多瑙河、易北河、威悉河......主要看小唐小姐被带去哪里！”
唐幽芙顿了顿，终于恢复了正常，美眸只差没翻到头顶上，“小沈先生少在那边制造恐慌！”
最终制止沈彣继续制造恐慌的还得是服务员进来上菜。20多样茶点被餐车推进来，玲琅满目、精致成趣，瞬间成为包厢内的焦点。
画面美得令平常只吃四样的唐幽芙眼馋，她可怜巴巴地看向李修齐，“师傅，今天我可以暂时属狗......”
李修齐嫌弃地摆摆手，到底还是嘴硬心软了。
得逞之后，唐幽芙收敛住得意忘形，故作乖巧地挪到师傅旁边落座，握上筷子才展开笑颜。第一口她要吃奶香浓郁的奶黄包，然后是咸香软糯的萝卜糕......
略过跟前的凤爪，视线在蒸屉间逡巡，诶，怎么奶黄包和萝卜糕都偏巧在沈彣那边？就在她思考如何夹到时，沈彣的目光先一步对过来。他朝她笑笑，夹起一只白嫩嫩的小包子咬了下去。
挑衅，绝对是挑衅！随着他紧接着霍霍萝卜糕的举动，唐幽芙甚至怀疑，这两屉是在她与师傅的交涉期间被故意引导放到他手边的！
怎么会有如此邪恶的人？偏生得一副仪表堂堂！倒是完美印证了歌德的那句——“上帝只造你成为一个人形，原来是体面其表，流氓气质。”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印证了米兰·昆德拉的那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甭管是嘲笑，还是好笑，她都不该思考的，就在思考的刹那间，奶黄包和萝卜糕已经尽数落入沈彣的肚里、碗里！
他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坏，就是李修齐也没能想到，他竟然一点绅士风度都不讲！可唐幽芙的饮食喜好毕竟是从自己这儿流露出去的，加之她最近是欠点收拾，很乐意看到她被治住，便忍住笑意安抚道：“小唐，多吃鸡爪子，快点写稿子！”
还不如让她多吃猪脑子呢！没敢顶嘴的唐幽芙悻悻夹过鸡爪，一边嚼，一边盯着沈彣进食，开启了精神胜利法：奶黄包不溢馅，肯定不好吃；蒸的萝卜糕哪有煎的好吃？
虽然全程笼罩在唐幽芙的怨念中，但沈彣吃得很开心。饭后，清茶润口，他也作出了对这餐饭的答谢，“我大概明白了小唐小姐的诉求和李哥的担忧。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恩格勒斯家族不是很太平，对人身安全更该慎重。我有几个在德国的朋友，可以联系他们给小唐小姐接机、送机，以及确保在德国期间始终能找得到人。借口嘛，就用帮我们传递些东西好了！”
“那敢情好！就是太麻烦你们了！”
给顿鞭子，再给颗糖，是沈彣惯用的手法。唐幽芙是知好歹的，也赶紧接过糖果，哦不，是跟着道谢。
“不打紧，我想他们会很乐意帮这个忙的。”
“对了，这期间产生的费用一定让我们知道，该我们来负责的！”
“客气了！这本就没什么，况且恩格勒斯先生顺利回德国落实给我司的后续款项，可是好事成双呢！”
“噢，”说到这个，李修齐也想起了要交代唐幽芙的事，“小唐，你不会想一回国就失业吧？”
“诶？”这出不出国，回不回国，她都不会想失业呀！
“盯紧你哥，赶紧落实给我们工作室的款项！这事儿如果黄了，你就和我各自找一个朝向西北的风口，试试风能不能喝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