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安府邸坐落于青州西北角，远离闹市街坊，距西城门最近，由西城门出，骑马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返回军营。
因他常年于军营中镇守，极少回府，府内各项琐事均交由高内侍一应打理。
各级城、郡、县守所呈报案牍公文按紧要程度分类，直接送往军营，由他处置批示后再发回各处，长年累月，军中大营倒成为他真正的住所，公子府反而闲置不用。
只军营把守甚严，非王谕，或他亲颁令牌允准之人，很难接近营门，更莫说直接寻到他本人。
公子府虽住得机会不多，但建府邸之时，卫子安已考虑到他二兄常来青州，特意询了他二兄的建议，为他单独圈出一间院落，不设小厮婢女侍奉，非他二人同意，府内所有人不得擅自靠近。
院中开了扇角门，平日里由内落锁闭闩，方便卫子湛自己隐秘进出府邸。
院墙外种了浓密高耸的竹林，既可阻隔外人无意闯入，又能遮蔽视线。竹林贴靠墙壁一侧，踩出一条小径，鲜有人至。
日前卫子湛受伤，便是借着这片竹林与小径才能避开百姓，悄无声息地返回府内。
他的伤势已愈，数日前从公子府正门光明正大的入府，高内侍迎了他进去，还以为二公子刚刚才至，忙安排一众下人将他院落收拾妥帖，哪里知道，其实卫子湛已躲在院中养了十余天的伤。
他在青州公子府下榻，营中那边的假扮也自是撤除，就此正式离开主营，进了公子府安置。
三月中，凛冽的风化成绕指柔，拂过面颊，细腻，微凉。
伴着风，各式各样的纸鸢，有高有低，错落于半空。
卫子湛换了身寻常织绸外衣，头顶扣了顶硕大的斗笠，笼住他大半张脸，开了角门的门闩挤出去，沿着竹林当间的小径信步，饶了半个府邸，迂回至街市官道上。
往来行人商贩呼喊叫卖，各自不着闲地推车、背货、赶路，在和煦的暖阳下生气勃勃。
卫子湛躲在斗笠的阴影下，站在街角随意看了会。
不多时，两人抬着口大麻袋经过他身侧，大概是东西太沉，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后头的人个头较矮，麻袋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他两手中，他晃了晃，胳膊一酸，再抬不动，麻袋“轰”地砸落在地上，几乎压住卫子湛的脚。
“啊——不行了，太沉了！”
后头的人一屁股坐下去，闭着眼大口喘气，捏着自己的前襟不住抖动扇风。
前边之人扭头看了眼情况，沉了沉肩，边解开腰间的水壶递过去，边安慰那人，“好了，休息会吧，反正我们终于抢到了一整袋种子，也不用那么着急回去！”
他直接坐在麻袋上，压得麻袋向下一塌，“哗啦啦”漫开，麻袋恰好盖住一旁站着的人左脚。
那人瞥见，赶忙蹲起来重新拢好麻袋，抬头对着卫子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抱歉啊这位公子，没注意到、没注意到！压着你没有？”
卫子湛淡淡笑了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回道：“无妨。”
他瞄了眼他们那口麻袋，换上平和近人的神情，半弯腰抬手拍了拍，语气和善地问道：“这粮种，我听说不太容易买，两位一定赶早便去排队了吧？”
高个的人见卫子湛一身绸衣，虽不是贵族的穿着打扮，但总归是哪家不愁吃喝的富公子，这样的人居然也知道农桑之事，不免生出好感，他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现下更是主动与卫子湛攀谈起来。
“这位公子也知道？哎，去年冬天这大雪下得早，冻死了多少庄稼！要不是有府衙开仓放粥，不知饿死了多少人，今年万一再碰上大雪，连朝廷的税粮都交不上了！”
他仰头灌了口水，“去年进了腊月就听说来了几个商人，他们手里的种子耐寒，价钱又比田曹司卖的贱，大家伙听到消息，都去抢种子去了，当真是挤不上去！不过眼瞅着马上就要撒粮了，能买到的都已经买到手了，倒也没那么难抢了！”
说起来，那两人相视而笑，一脸的满足得意。
“竟是如此。”卫子湛跟着浅淡一笑，又问，“那么请问，大家伙何时开始撒粮？”
最先歇息的矮个也插话进来，大咧咧挥挥手，声音更加年轻轻浮些，“你看你看，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正常每年过了清明就开始种地了，不过去年几场大雪下完，地里还硬着，种不了。等再下一场大雨浇透泥土，咱们农户陆陆续续就要开始撒种了！”
“好了，老二，歇够了没？咱爹还等着呢，我们回去吧！”
高个子拉起自己的弟弟，转头对着卫子湛略颔首，“这位公子，我们兄弟二人还急着回家，先告辞了。”
侧了身子让过路，兄弟两人晃晃悠悠的身形逐渐走出视线，卫子湛仍原地未动，视线锁在远处思忖。
忽听公子府门环“咚咚”敲得利落响亮，平日四公子府邸少有人拜访，当下冷不防一响，着实令卫子湛也生了好奇，匿在街角的树后打眼去看来人。
男子背对卫子湛，身姿端正，行为有序，缓慢又有力地叩着门环，每叩响三次，便顿上一顿。
不多时，府门从内推开，高内侍本挺腰直背、派头十足，待认出叫门之人，眨眼间已换成恭敬敬畏的表情，躬起身子向那人让开身后的路。
两人相互寒暄时，那男子露出半张脸来，卫子湛看清那人，眸底立时闪过一道惊异，抬手压低斗笠的边沿盖好自己的脸。
他怎么来了？
卫子湛凝眉思考，朱漆大门严丝合缝重新关好，依然未能想出原委。
身后一阵吵闹，七八个小孩子互相追逐嬉戏，稚嫩的童音嚷嚷着：“快跑、快跑，要下雨了！”
另一个小孩跟在后边抬头看看天色，大声笑话前头的孩子，“你就会瞎说！太阳那么大，哪里会下雨！”
“我没有瞎说，刚才我见到一窝窝的蚂蚁搬家，我阿娘说了，蚂蚁搬家就是要下雨！”
几个孩子边跑边喊，风一般跑过卫子湛身旁，带起他的衣角动了动，留下一串轻快高昂的嬉笑声，转头就不见了。
卫子湛回过神，不由自主地也仰起头打量天空，日光明媚，晴空无云，并非有雨的迹象。
他抬腿继续向东去，心中想起方才那兄弟两人的话，他们说，待下过一场大雨后便是播种的时候了。
此时已过清明，若按往年，早有春雨降落，如今虽有推迟，料想短时间内定然姗姗而至，看来他的时间不太多了。
东市位于青州另一端，走卒商贩多在此处汇集，互市贸易。
东城门外直通桑田耕地，田曹司亦设在东市便于监管，料想那些卖种之人就在东市停留。
卫子湛加快些步伐，一个时辰后方站到东市巷道一角，于暗处驻足，听过一番讨价询价，沿着整条街巷缓缓走过，巷子各处景象悉数印在他脑海中汇聚成庞杂的线索。
太守府衙，卫子湛负手靠近府门径直向内走去，两旁戍卫双眼立瞪，叉起佩刀拦住他，喝道：“何人无令擅闯太守府！”
卫子湛未置一词，只举起一枚莹润翠绿的玉环停滞在戍卫眼前，眼眸掠过两人的功夫，戍卫佩刀已收，齐齐单膝跪地——
“叩见二公子！”
青州太守章豫听闻二公子莅临的消息，弯着腰急急忙忙小跑进正厅，踏进门槛，只有一个头戴斗笠，一身常服的男子负手背对于他，章豫左右探探头，并未见二公子身影，正是满脸疑惑不解。
他再定睛看向男子背影，慢慢走上前。
不及他出口询问，那人侧过半张脸，眼尾略略扫过他，斗笠下的目光慵懒又透着凌厉，神情淡漠却高不可及，说出的每一字所蕴藏的威严丝毫不容章豫怀疑他身份，不由自主地跪下听他命令：
“召，田曹、编户、税禄、司市、城卫各司案即刻见吾！”
章豫神色随之端肃一凛，俯身答“是”，立刻跑出厅外着人分别去请几位司案汇聚。
五司各自负责监管城内田桑、人口、财政、商户、守卫事项，因东西南北四市的分布情况各有不同，几司分散于各处，距离太守府远近不甚相同。
半个时辰后，位于南市的编户司司案满头大汗地跑进正厅，看了圈屋中已坐好的同僚，跪在地上，对着正前方那个衣饰寻常却器宇不凡的男子重重磕头，颤着声谢罪：
“臣青州编户司司案，孙朗清，叩见二公子！臣路远来迟，请二公子降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