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官员素来知晓当今大公子温和敦厚,二公子却孤僻冷漠,平日里难得见其好脸色,令人无法琢磨透心中喜恶。
他素日少管朝务,倒是几乎不曾与各级官员起冲突,但也正因如此,旁人亦无法摸清他的习惯和性情,面对二公子,该用何种态度、何种语气当差一概不知,更不知当下,这位上公子会如何处置来得最晚的孙朗清。
各个司案正襟危坐,偷偷看向跪在地上不安的孙大人,替他们这位同僚担惊受怕。
卫子湛冷眼扫了一圈众人的表情,心里明白他们为何惊惧,嘴角闪过一丝浑不在意的笑,抬手一挥,漠然吩咐,“起来便是。吾今日来,有话问过诸位大人”
几人纷纷颔首而立,“是,臣等知无不言。”
卫子湛摩挲着手边的斗笠边缘,向着每一位司案的脸上看去,忖度片刻后也不单独问话,手指一划掠过众人。
“吾要知道,青州九郡百姓分占桑田几顷、荒田几顷,各自分布位置,每户分田数、年产粮数、扣除税粮后百姓余粮数、三年内我朝粮种产率几何,截至当下,各郡农户有多少已播种,其他人又预计何时播种;各郡百姓人户数,其中以田耕为业之数几成;另,三年内各类税收征缴情况,府库存银、年耗各数详情;我大嬴所派粮种及走卒所贩粮种偿价、当下采办人数各自几何。史大人、孙大人、冯大人、李大人,吾所要回答需真实详尽,若几位大人尚有不清楚之处,可当即回各自司衙了解,两日内呈报四公子府邸与吾。”
他对着几人轻声一笑,所说的话却浑不似笑中的亲和,“事无巨细,有误必惩!”
卫子湛所提到几位司案各自掌管田曹、编户、税禄、司市之事,在他威势下,原本战战兢兢端立于下首,怕稍有疏忽受其责备惩戒,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但见其并未对孙朗清口出训斥,不由自主松快了几分。
又听二公子安排要务条理清晰、一气呵成,这份松快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心头立刻重新高悬起来,紧张地细听分属于自己所辖之事,一字不敢遗漏。
听到最后一言,也顾不得青砖如何坚硬,齐刷刷跪在地上,“咚咚”几声闷响。
“是!臣等听令!”
卫子湛徐徐踱步走至正厅檐下,抬眼看向天际,玄鸟低飞,日光晦暗,恐怕不多时果然有大雨将至。
他半转身子,看向立在中间负责城郡戍卫的守尉长,抬手点了点,“田大人,附耳过来。”
两人挨在一处小声商讨过片刻,卫子湛微微露出点笑意,点点头嘱托他,“造势即可。”
田大人眨眨眼,抱拳颔首应声:“是,臣这就去。”
“好了,吾所托问各位大人之事已毕,各位自便。”
卫子湛取了斗笠重新戴好,目不斜视径直走出正厅,留下一屋子司案大人面面相觑,着实搞不清这位二公子的脾性究竟是烈还是柔,是冷还是热。
由西至东,又转到北市,辗转再返公子府已是黄昏。
铅云压顶,空气又潮湿又沉重,闷在身上,几乎包裹得人透不过气来,天地已如同入了夜般漆黑无光。
卫子湛站在角门外,抬着头望向黑压压的天空,兀自笑了笑,暗暗叹了声可惜——
可惜今夜的圆月了。
他弯起指节轻声敲了敲门扉,等不多时,门“吱呀”敞开一条小缝,恰好容他侧身挤进院中。
“主上!”
一道黑影立在角门旁揖礼问安。
卫子湛浅浅“嗯”了声,走出几步,回身吩咐道:“我既已回府,你也无事,退了吧。”
“是。”
暗卫隐到墙角的阴影下正欲离开,忽然想起什么,重新迈出半步,“主上,只这半个时辰内,府中高内侍便已来寻主上两次,似有要事。”
卫子湛静静立定片刻忖度原由,平日里,除却向院中相送日用所需之物,这高内侍几乎不会无故踏足,今日如此频繁来此,难道,是那人有事见自己?
他摆摆手屏退暗卫,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好,我知道了。”
抬手去推房门,门只旋开一条黑线,卫子湛怕有要事耽搁,反身走到院门处提声喊了句:
“来人!”
喊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又来查看卫子湛是否回府的高内侍,听见呼喊,立马小跑过来,神色谦恭又难掩焦急,俯了身急急说道:“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大公子身旁的卫使已等了您一天了!
“他来找我何事?”
卫子湛顺手摘了斗笠,捏在手中背在身后,侧目问他。
“老奴不知。只听说是大公子派其前来,有事所托。”
卫子湛点点头,语气仍是寡淡,“那好,叫他去偏厅书房等我。”
重新换过一身衣物,华贵细腻的织锦纹路终于衬得上卫子湛的面容与气度,他踏着步子从容而至,迈进偏厅,孟令风已肃立在下。
见到二公子到来,孟令风立刻俯身行礼,明明心中急切,又因着身份尊卑有序不得不控制好语速,“令风参见二公子!”
卫子湛边走边斜过目光扫了孟令风一眼,径自走到书案后倾身坐了,才徐徐问他所来的目的。
“你怎么来了,是兄长找我有事?”
他随手一指孟令风身后,“坐吧。”
孟令风下意识向后瞄了一眼,并未依言坐好,反倒上前半步,从袖中掏出一只拳头大的六角楠木礼盒,并着一卷丝绢放置于书案边缘,再俯身又一揖,“令风鲁莽,恳请二公子将此两物转交于宋姑娘。”
卫子湛盯着孟令风一动不动的身形,脸色冷下来,沉默片刻,嘴畔冷冽地一挑,语气再不如方才那般带着点人情味——
“你的确鲁莽。”
“请二公子恕罪。”
孟令风跟在卫子歌身旁久了,做事一向循规蹈矩不曾逾越,但耳濡目染时日长了,面对权威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傲骨,听出来卫子湛语气不善,仍不见退意,有条不紊地解释起来。
“二公子容秉,曲水伍家今日娶妻,此礼盒乃宋姑娘好友、伍家新媳,吴姑娘所赠,吴姑娘念及同宋姑娘往日情意,特托公子相送一盒喜糖于宋姑娘。四公子常驻于军营无法求见,公子之命,令风不敢延误懈怠,只好过府求见二公子相助。二公子,还望您念在同公子、宋姑娘间的情分上,能出手相助。”
孟令风言辞恳切、拿捏有度,既说清因由,又表明了态度,一直纹丝不动的躬着身形,静静等候卫子湛答复。
卫子湛无意过多为难他,尤其孟令风毕竟还是兄长的心腹,碍于几分面子也该讲些分寸才是,淡淡“嗯”着,伸手将两样东西挪到自己眼前,攥在掌心里,“我知道了。”
他起了身欲走,经过孟令风身旁,顿住,“过几日得空去一趟军营便是。”
“二公子!”
孟令风忽然叫住卫子湛,移步挪到他正面挡住他的去路,眼见卫子湛的神色重新变得清寒,立刻俯身再作恳求,“还请二公子今日便去!”
一阵风涌进敞开的房门,吹在孟令风的小腿上带起一片湿凉的冷意,他知道,眼前的那位公子是以何种表情打量自己,吸口气,顶住比风还寒凛的气息,郑重道:
“二公子,今日……是宋姑娘生辰!那两物,是送予宋姑娘的生辰礼……”
孟令风的话钻进脑中,心一瞬间乱跳不停,耳边是暴雨前的风啸穿堂而入,搅合得思绪也乱了方寸。
卫子湛攥紧了手里的玩意,木匣硌得他手心生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孟令风,觑着眼,最终攒出一点笑,没有作出任何允诺,只身向外走去。
“二公子!”
“闭嘴!”卫子湛背身喝住孟令风,“我如何做事,岂需你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