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期限未毕，系了红色绳结的帛书文牍已争先恐后地递送进公子府邸，堆在卫子湛的书案上。

那群司案大臣接了二公子差事，回了自己的司衙一刻不敢懈怠，立即着手翻阅文档研调数据，又遣属下汇拢信息，忙了个通宵达旦，生怕落了其他同僚的下风被二公子挑出疏漏。

几经检验无误，将二公子所提及问题的答解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书进丝帛中，交递上去。

这场雨连绵一夜未停，下到翌日午时，雨势虽减了半成，天空仍是灰蒙蒙笼着一层阴云。

整个案面上铺满了展开的帛书，卫子湛两手撑住下颌，眉心笼着浓重的忧虑，一直盯着眼下三只一模一样的酒坛不动，坛中有湿有干，各自放进几粒种子，或漂在所剩不多的水面，或腻在已干涸多时的坛底，微微鼓胀开裂。

沉眉思忖多时，他挪开三只酒坛，神色依然不见轻松，低了头，同时去看所有司案呈予他的有关青州各项事务的卷档。

青州自嬴建朝以来，历年皆为农桑重地所在，北方土地广袤平整，人口密集，更适于耕种、管辖，承担了大嬴每年近四成田产粮食储备。

另有颍京、武都各两成，南阳一成，分封于各公侯的城郡可税贡一成，曲水才于上年建成不久，尚不知其具体粮产情况。

青州以北地势不甚险要，只边境线盘亘几处高山隘谷可充当屏障，其余各地，大抵地貌平缓，与各族间几乎无所阻挡，单单依靠防营间强势的军事镇守。

正因如此，青州不仅承担农桑之责，更因其毗邻外族而兼军事要地，一旦粮田遭受损坏，大嬴必将举国动荡，彼时外族定趁虚而入。

卫子安以上公子之身，奉王谕，承上将军之位镇边第三年，多年来各族内部内斗不休，各族间又相互制衡，几国之间还算相安无事。

可鬼方野心渐显，去年借端阳祭典之际，暗中勾结大嬴朝中要臣，毁了祭台，散播天象谣言扰乱青州百姓民心，天不逢时，冬日里又遇雪灾冻死半数作物，一时间，几乎被人遗忘的谣言重新传于市井，人心惶惶。

小民逐利，眼界低窄，游商所贩粮种粒大饱满，据说抗寒耐旱，而又比之大嬴田曹司官售粮种的价格少了一倍，自然蜂拥抢夺、趋之若鹜。

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这群遍布青州各地界的游商为鬼方人所扮，所贩的种子，也是大有乾坤。

卫子湛揉了揉眉心，去年腊月，鬼方游商暗中进入青州的时候他已有所察觉，只当时营内细作之事分去不少注意力，以为不过是鬼方借卖种之机抢夺田曹司营收，以充盈他国国库的低劣伎俩。

鬼方兵将凶悍强盛，国力却比之大嬴弱得不是一星半点，只他南阳一城九郡的税收便可与之抗衡，在经济这方面，他倒并未将鬼方放于眼中。

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举措，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慎重考虑鬼方的动作。

鬼方入嬴卖种约半月，田曹司奉四公子令，将粮种价格从原有的三十文降至十文，比之鬼方还要少之十文。

百姓转头重新买入田曹司官粮，但鬼方非但并未知难而退，反而也随之压价成十文，只不过，降价的这群商人多聚集于青州腹地，靠近边境的几处郡县反倒涨至三十文。

按照眼下文档上所录，十文的粮种非但不赚，还倒赔半成。

那么，鬼方此举，并非如他曾经所想，单单是为钱帛而来。

几卷帛书书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已挨挨挤挤勾画了数不清的朱批。

卫子湛阖上眼，思绪不曾被窗外敲在沿上的雨声扰乱，却被角门外一阵阵急促的轻叩声惊了一惊。

知道这处角门，又知此刻院内有人在，不过那几人尔尔。

他执了油伞走进院中，未发一言，仔细辨听着叩门声的次序，三次、两次、四次，往复循环，没错，的确是相识之人才知晓的暗号。

旋开门闩，秦者华戴着斗笠半侧着身子挤进院内，也来不及向卫子湛问安，一手掏出颗鸡蛋摆在两人之间，一边焦急地说道：

“二公子！宋姑娘离了营出城去了！还有这蛋壳，将军说，蛋壳上曾经写了字，只是被雨水淋湿化开，看不清了！”

卫子湛淡漠的眸底登时涌出焦灼不安，连声追问，“她出营？子安为何允她出营？”

“并非将军之令！”

秦者华快速回答，“是宋姑娘手持王上手谕，谕旨特允宋姑娘返家乡探望，限期一月！将军无法违抗谕令，只好让我快马报与二公子！”

手谕！她何来父王手谕！

卫子湛心底划过一道有一道惊惶，连面色都随之青白几分。

睫羽翕动，他转瞬想清了缘由——

竟是跟着那盒喜糖一起送去的丝绢！他还以为是两个姑娘家倾述心事的闺中信函，浑然未作多想。

原来是兄长！

是他故意将官用的帛绢夹带在普通的丝绢里面，蒙混了他的判断。

卫子湛抄走那颗鸡蛋跑出角门，跳上秦者华的马直奔东而去。

心里不住责怨他的兄长！

兄长啊兄长，为了办妥那件事，你竟准备用如此决绝的手段！

卫子湛狠狠打马奔袭追赶宋星摇，他知道谍庄的所在，那是位于大嬴最东端的一处隐秘所在，群山仙雾环绕，终年积雪不化。

此刻她定然不入青州，向东而行！

穿过密林、山丘，马驮着他劈开连天雨幕，他从未有过如此心急如焚，想见到她、拦住她，满心满怀都是打算告诉她自己究竟是谁的冲动。

那道身影，撑着把伞，故意走在低垂的枝条下，旋转着伞面卷起枝条上的水珠，泼洒成恣意灵动的透明雨线，她伸出手，跳起来，抬手拨弄着雨中的枝条，拽得一路曼妙摇曳、落雨涟涟。

他看着她就在前边不远处，那么欢跃，浑然不觉即将面临的是何种难以承受的痛苦，心里筑起的那道墙轰然倒塌，这一月佯装出的冷淡与平静在她回头看向他时，一触即溃。

“二公子……”

宋星摇松开捏着枝条的手，转正身子，有些吃惊地看着马上的他。

她那双龙眼核般圆亮的眸沁出笑意，隔着漫漫雨幕，问他，“二公子是来送我的？”

“不是……我不是来送你的……”

卫子湛跳下马，袖中的手心里攥着一颗冰凉的鸡蛋，控制着脸上的神情，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向她迈去。

宋星摇举着伞，雨声敲在伞上让她有些听不清卫子湛的话。

她慢慢向他走去，走到他身前咫尺远，稍微抬高了手臂，将他修长的身形也笼在自己的伞下。

纷扰的嘈杂隔在两人之外，耳边霎时只剩恍若幽谷的安静。

宋星摇转着眼睛，颇有不满地打量着伞外的雨水，喏喏着再问他，“二公子方才说什么？雨声太大，我没听清。”

“我说……”

卫子湛握住她拿伞的手，握得紧紧的不让她抽回去，伞身在两人的拉扯下倾斜了半分，雨重新浇在他的后背，他盯着她的眼睛，眉间凝重——

“我不是来送你的，相反，我来告诉你，不要走！”

“为什么？”宋星摇挑起眉，瞟了眼被他攥住的手，仰起头较劲，“这是公子为我向王上求来的生辰礼，允我一个月回乡探亲。这是我的私事，二公子，你不要太过专横了！”

“专横？”他不住打量着她的脸庞，心中又疼又气，“在你这里，形容我的词汇又多了一个专横？很好！”

“谍庄有诫，凡出庄之人不可擅自返回，你自己忘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此行会有危险？从青州到谍庄，路途遥远，靠你步行往返，一个月根本不够，你连匹马都没有，遇到危险，何人会助你脱困？你……”

“二公子如何得知？”

宋星摇蹙紧了眉，强硬打断卫子湛，“你去过？你去过谍庄？为何对谍庄的事如此熟悉？”

她不错目光，仔细审视他的每一寸表情变化。

常人难寻谍庄，但有人迹便会有破绽。

庄子建在雪山中那么多年，即便再难寻找，也总会有几个或是巧合误闯、或是被人领路带进庄中的人。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那片雪山中多年来救过的外来之人不算多，也总有十几个，二公子手眼通天，能打探出谍庄的下落这并非什么难事。

可他，她盯着他不放，可他连庄子不允擅自返回的训诫都知晓，这绝非那群误入的旅者得以知道的事情。

“还请二公子如实回答我！”

卫子湛回望她，目光中掩藏着无法言说的妥协，“你若不走，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我能说的，全都可以告诉你……”

“那算了。”

宋星摇歪头再度打断他，“能说与不能说，全在二公子你，最后所谓的全都告诉，也不过是你权衡之下的另外一种隐瞒，没什么意思。何况——”

她垂下眼眸，想起卫子安提点她的话，想起他拒绝了自己的主动示好，又想起替他敷药那晚他说过的种种话。

很多话，她当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还自以为自己像百晓生一般什么都懂，对着他振振有辞；待如今，她知道那姑娘是自己，那些话，忽然变成了晦涩难懂的谒语，除了扰得她心烦意乱，什么都想不明白。

她其实不太擅长处理感情上的纠葛，连慕岑的人和心她都把握不住，又有什么心力去解决两位公子的错爱。

“何况……”宋星摇咬咬唇，“我对二公子曾经历的一应事，不感兴趣。二公子自便吧，请松开我，我要赶路了。”

她用力拽着胳膊，卫子湛握住她手的力气不断加重，攥得宋星摇再难忍住指骨间挤压交错的疼，皱眉轻哼了声，又强迫自己咬牙硬扛，抬起头忿忿地瞪向他。

“哼……”

卫子湛看着她的表情冷然一笑，他心里知道她绝不会开口求他，她就是如此固执，不服输不低头，尤其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敌视他、怨恨他。

不知从哪件事开始，他们间的结已然缠成死扣，他越想解开，越被她反手勒住全身难以自救。

他抬起另一只低垂在身侧的手，展开手心，露出那枚鸡蛋，倨傲地问她：“那么，宋姑娘向别人道了歉，对于对方是否原谅了姑娘，也不感兴趣了？这世上怎会有人做了错事还这般底气十足，明明对方还未给与答复，而自己只不过受了一点冷落，却闭口不再提自己的过错，不再继续表示歉意就算了，反倒反将一军。怎么，姑娘教训我的时候还义正言辞，轮到自己，却想含混过关吗？”

宋星摇偷瞄了眼鸡蛋，怒气冲冲的眼神立刻变得心虚躲闪，张张嘴，停顿良久，才细声问道：“你知道了……你不是没有拿走吗？你不是……不是说不想要吗？”

“你果然在上头写了道歉的话。”卫子湛稍稍松开点手上的力道，眼底浮出抹欢喜的笑意，“你写了什么，告诉我。”

“这……”

她抬起手拨动着鸡蛋，蛋壳上的字已消失不见，“你没有看见？”

卫子湛笑笑，“没有，子安见到墨渍时，上边的字已化成污水了。毕竟常人想不到会有人在大雨天，把道歉的话写在蛋壳上。”

“因为当时很急啊，我在帐子里，忽然听见你的声音，我又不知你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只好赶快想个办法向你表示歉意。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故意离我远远的，我当面跟你说话你肯定不愿听，你看，我掀开帘子那刻你就躲开不愿见到我，又怎么会听我跟你道歉！可是我也用心暗示你们两个了啊，我说了这鸡蛋很特殊，我请四公子一定要转交给你，你们怎么没有想想，如果我不知道你就在暗处躲着，我怎么会无缘无故送一个放置两天就会坏掉的东西，我还大声提示你，我说这鸡蛋既不酸也不苦……看来是我的话说得不明不白，是我在四公子面前抹不开面子，我就应该直接喊你出来，亲手将鸡蛋塞给你，可是你还说过，让我不要再去找你，我……”

“宋姑娘……”

卫子湛望着她委屈的眼睛，听她急切又不安的讲了一大串话，她每多说一字，心里对她的疼惜便重上一分。

“我没有生你的气，也没有故意躲你……是我的确有其他要紧的事要办，我跟你说过，很多时候，我也有很多迫不得已，最近思绪有些杂乱，所以没能及时领悟你的暗示，让你误会了，对……”

“对不起！”宋星摇一握卫子湛的手指，将那鸡蛋拢回他的掌中，“二公子，是我该向你道歉……蛋壳太小了，我想写很多话，可惜地方不够大，时间又来不及，所以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这次……这次是我又误会你了。”

雨不知在哪一拍心跳的间隙悄然停歇，太阳透出云端，飘渺的水雾浮在空气中，接住每一道光线，折射成浅浅淡淡的飞虹。

她只用三个字，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的防线。

卫子湛看向她微垂的脸，白皙的皮肤被潮湿的风一吹，泛起隐隐的红润。

他松开她的手，抽出油伞收拢好，声音又轻又柔。

“我原谅你了，你不必再介怀。”

他的语调一滞，“不知你可否相信我一次，若你回家，定会惹来麻烦和危险，所以……能否不要走？”

“那二公子随我一同回去！”

他的目光由吃惊转为无奈，摇摇头，“我很想，可是当下我分身乏术……”

“那就派暗卫保护我，二公子手里那么多暗卫，匀一个借给我。”

卫子湛的眉心跳了跳，暗卫身世秘密不可对外泄露，又怕她曲解自己的意思，只好含糊向她解释，“他们……对于此行恐怕无能为力。”

”那，这匹马先借我一用，有了马，我上路更方便。”

卫子湛扫了眼躲在树下休息的马，这是匹军马，马身矫健有力、行动迅捷，经过多年的训练，认路提防危险的本领也算一流，若她铁了心要走，马给她用，倒的确能让他稍稍放心。

他微微点头，仍是不甘心，“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宋星摇从他手里取回伞，转身奔着马的位置走去，回答得斩钉截铁。

军马载了人，踢踏着铁蹄引吭嘶鸣。

卫子湛捏紧手中的鸡蛋，提声再度拦住她，“若此刻是那个姑娘喜欢的人，那个叫作慕岑的人，他拦着你不让你走，你……你会听吗！”

他的手缓缓伸向胸口的位置，他想，只要她说会，她当即就可以看见她找了很久的人站在她身后。

可她的回答属实令他意想不到——意料之外，但因着是她，却又在情理之中。

宋星摇调转马头回身看着他，抬眼眺望向树林的尽头，忆着自己的伤心事，面色透着冷静释然。

“二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她倏尔俏皮地笑起来，“他曾于深夜将我独自扔在江边，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在意我的安危，更不会跑来跟我说我会有危险。”

宋星摇从袖中捻出一颗糖扔进嘴中，展颜一笑，“所以假设不成立！”

晶莹的水珠顺着露了新芽的枝条滴下，风未起，叶微动。

卫子湛垂下手臂，他最后一根能挽留她的线也断了。

她收回璨璨笑意，轻轻叹气，眼中的光似乎有些遗憾，“本来以为能还上他一份恩情……”

雨后的光，刺目耀眼，洒在马背上，泛起一层璀璨的金光。

宋星摇拽起缰绳，对着马下伫立不动的人点头微笑，“多谢二公子的马，我会完好无损地还你的。”

“不只是马……”

他的低喃，只他自己听得到，被远去的马蹄声盖住，散在弥漫的水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