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清风,悄然拂过白府的雕花回廊,似在低语着一场即将拉开帷幕的好戏。
一场本该热热闹闹的同年之会,在 “某人” 的精心筹备下,悄然变得暗流涌动。白槿宜坐在花厅里,表面上风平浪静,胸口却跟揣了只小兔子似的,“扑通扑通” 直跳。她心里门儿清,这场合就是长辈们给她设的 “相亲局”,虽说她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可真到这节骨眼儿上,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紧张。
一阵不紧不慢、透着股子潇洒劲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位刘公子的身影陡然变得清晰。
只见他身穿一袭质地温润的素雅锦袍,其上用银线绣着的淡淡的山水纹样,仿佛写意丹青,透着几分出尘的风雅。
五官更是俊得没边儿,悬胆鼻高挺笔直,犹如峰峦耸立,眉眼细长而含星蕴月,流转间皆是智慧之光,衬着那修长挺拔的身材,着实算得上是仪表堂堂,又无半分轻浮之态。
刘明亮打小儿就在父辈的熏陶下,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不说,模样还长得俊,这条件一摆出去,自是引来了数不清的狂蜂浪蝶,城里的千金小姐们,几乎把眼睛望穿了,说亲的媒人更如同苍蝇一样,乱哄哄地往刘家大门里钻。
可刘明亮偏偏一个也看不上,他总以为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思维空洞,缺乏内涵,虽然妆容精致,其实徒有其表,俗不可耐。对于那种人,他连话都懒得多说两句,更遑论深交。
一来二去,婚事便久久地耽搁下来。
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刘文礼差点把那颗白头薅秃。刘家可是三代单传,这传宗接代的重任,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若儿子无后,断了香火,百年之后,他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刘家先祖?就算他把家族的势力,培植到天上去,到头来怕也只是惘然。
恰逢白府招亲在即,刘文礼与白老爷又是相识,他便抱着试一试的打算,带着儿子踏入了白府的朱门。
“好帅呀,简直就是许仙……”
守在一旁的寸心,在看到刘明亮俊朗的外表后,嘴巴不受控制就喊了出来。小丫鬟虽然学问不高,却很善于从生活中举例,刚才这句话的灵感,正是来自于前几日,白槿宜生辰时请来的戏班,唱的那场《白蛇传》。眼前这人气质斯文,长相儒雅,活脱脱就是那戏台上走出来的许仙!
这轻微的失态,自是逃不过刘明亮的耳朵,可他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没眨巴一下。在过往的生活里,类似的情景早已是数不胜数,这样的夸赞,于他而言,不过是每日必经的微风,轻轻拂过,了无痕迹。
白槿宜偏要别过脸去 —— 越好看的公子,越得趁早吓跑,省得父亲又拿 “佳偶天成” 说事。
便在这个空档,刘明亮再度看清白槿宜的容貌,但见其姿容秀美,面庞白皙,眉眼间透着一股聪慧灵动。她今日的样子,似乎未施粉黛,但越是如此,偏偏越是动人,就像是一株误入凡间的空谷幽兰,无论何人靠近,都会被她绽放时的清媚之姿深深俘获。
这不正是自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所苦苦等待的那个绝代佳人么?
“老天可怜我刘明亮,竟在这里与你相见。”他不禁在心中感叹。
“小姐,请了。”
虽然满心激动,但良好的教养到底令这位刘公子保持住了克制,于是微微躬身,双手优雅地执起,冲着白槿宜,行了一礼。
白槿宜下意识地便起身,这是她自幼习得的礼数。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跟寸心事先商量好的 “作战计划”,要是这会儿规规矩俗套,客客气气地把他当贵宾招待,那还怎么让这位刘公子对自己敬而远之呢?她这次可是打定主意要搞点儿事情,把这场面搅得鸡飞狗跳。
想到这儿,白槿宜硬生生地把屁股又按回了椅子上,随即慢悠悠地开口:“公子免礼平……”
“咳咳。” 寸心在一旁,见白槿宜这般 “表演” 有些过火,赶紧假装咳嗽两声,趁着弯腰的空当,压低声音在白槿宜耳边急切地说:“小姐,不能这么说,不合规矩,要出事儿的!”
“那该怎么说?” 白槿宜一怔,面露慌乱,她虽平日里行事大胆,可这般刻意 “刁难” 他人,还得拿捏分寸,实在是毫无经验。
刘明亮听到这话,心头亦是一震,暗自思忖:“怪哉,我莫不是听错了?这白小姐适才说的莫不是免礼平身四个字,此乃僭越之举,她身为名门之女,这点常识怎会不知?”
正惶恐间,又听白槿宜清脆之声传来:“刘公子,那你就请坐吧。”
“谢过小姐。” 刘明亮不敢多想,连忙道谢,在白槿宜对面坐下,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适才最好都是错觉,否则,今天这场面便要难以收拾。
“刘公子,年岁几何?”
见他坐下,白槿宜便按照常规套路,开启了这相亲大会的 “常规询问”,眼神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盘算。
“不才,虚度二十岁整。” 刘明亮微微抬头,目光平和地与白槿宜对视。
“哦……” 白槿宜轻轻点头,思索片刻,又抛出下一个问题:“可曾读过书,考取过功名么?”
蒙此问,刘明亮嘴角一下就扬了起来。白槿宜这句话,正中他的下怀。
其父刘文礼身为当朝大学士,学识渊博自不必说,有他培植,刘明亮的才学更不可能逊色。早在十二岁那年,他便在乡试中脱颖而出,中了秀才,因其天资卓越,品德兼优,圣上便御书钦点,命他在翰林院修撰书籍,参与诸多重要典籍之编撰。这其中虽不乏父辈提携,但若自身无真才实学,单靠家荫,又怎能在那人才济济的翰林院里安身立足?
“呵呵,不才只不过是跟着先生研读几载,十二岁时运气尚佳,忝列秀才之位,如今在翰林院略尽绵薄,做些修书之事,总归是依着家学熏陶,实在不敢多言。”
他话语谦逊,可微微扬起的下巴,以及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亮色,已然泄露出内心的得意。
彼时,男儿欲建功立业,或于考场之上,与万千学子笔战群雄,逐鹿文坛;或于烽火硝烟的战场,跨马扬鞭。这考学之路,虽不似战场上出生入死那般艰险,却也少不得经历十余载悬梁刺股、披肝沥胆的风霜,寻常人家,能出一个秀才,便需举全家之力,耗尽半生心血,可这刘明亮,未及弱冠,便已取得这般成就,如今更是身处翰林院内,前途光明,难以言状。
白槿宜也有点惊讶,在她所认识的人里,除了父亲以外,也就属平章学院的先生学问最高,而他也是不惑之年,才考中了秀才,这刘公子仅比自己长了两岁,学识却已是这般高深,当真是出类拔萃,当真是非同凡响!
但凡人脑子没病的,无不会对此俯首称赞。
但白槿宜偏偏就是那个异类,她不单脑子有病,且还心里有鬼。
当下只听她截口问道:
“等等,方才你说什么院?”
“翰林院。” 刘明亮重复了一遍。
“翰林院我不知道,不过畅春园我倒经常听说,人多说那是河北一带有名的柳巷,有钱人家的公子都要去那边喝花酒,找姑娘。我老想去,可我父亲不让。”
说着,她秀眉一挑,眼神对上刘明亮:“你去过没?”
“呃…… 这个确实不曾……” 刘明亮被她这话弄得一愣,不禁犯起口吃。
“那你确实不才。” 白槿宜把手一甩,语气轻薄得像是吹飞一片纸。
“…… 小姐见笑了……” 刘明亮尴尬地微笑,心中顿时一团乱麻。
“这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怎么说话颠三倒四、辞不达意,莫非是个目不识丁的俗人?可看她刚才的神态举止,又不像毫无教养之人,这要怎么回事?”
他略一思索,决定试探一下,于是微笑着问道:“白小姐想必也读过书吧?”
“哦?你怎么知道?” 白槿宜故作讶异。
“呵呵,不必问,单从小姐的芳名之中,在下便能感受到那股浓郁氤氲的诗情画意,更何况是小姐本人呢?” 刘明亮微微一笑,仿佛找到了突破点,当下试着将话题引入自己擅长的方面,“小姐姓白,白者,洁白无瑕之意。芳名槿宜,槿乃秀蔓之花,古人于《诗经》中赞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说得便是这种花。至于宜字,意为相宜者也,这三字加在一起,便组成了小姐的全名。依鄙人愚见,像这样一个斯文雅致,卓尔不群的好名,也就只有小姐这样的人品才情,方能配得上,可谓是人如其名,相得益彰。”
凭他的学识和口才,说几句漂亮话,哄姑娘家开心,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料想这般马屁拍完,白槿宜定会对他敞开心扉。
而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想到那样,在听过他这番极尽溢美之词的剖析后,白槿宜果然面露喜色。
刘明亮心头一亮,还想再添一功,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令得刘明亮当场石化。
“嘻嘻,公子你太夸张了,其实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帮我取得,跟我本人并没什么关系。其实我还有一个乳名‘白吃饱儿’,这个名字一直用到六岁,当然也没什么讲究,就是听说贱名的孩子好养活……”
“白…… 吃饱儿?” 刘明亮瞠目结舌,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闻所未闻的奇葩字眼,只觉得头颅之内被一阵疾风狂扫,扎实的功底、深厚的学问此刻全然消失不见,唯独留下一片空茫。
没等刘明亮从懵懂中抽离出来,白槿宜又将另一个 “天打雷劈” 的问题抛了出来。
“是啊,因为我小时候特别能吃,所以家里就给我取了这样一个乳名,算是贴身的名字。诶,公子学问那么深,可否替小女子研究一下,‘白吃饱儿’这个名字,取得究竟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白槿宜一脸希冀,两只秀目紧紧地盯着刘明亮,活像一个请教老师问题的好学生,很有几分孜孜求教的精神,可那微微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了她的 “恶作剧”。
“这个名字真是…… 真是……” 生平首次,被一问题难住,却不是因为问题棘手,而是因为错估了对手。
刘明亮本想卖弄才情、以此博得对方的好感,想不到画虎不成反类犬。
对面的少女不但思维奇特,提出的问题也足够 “深奥”,这样的考校莫说是自己,恐怕是老爹亲临,也要棘手。
这种蹩脚的感觉,极像是俞伯牙弹奏《高山流水》,对面却非钟子期,而是一群半醉的脂粉客,他满心期许知音懂己,但这份期许根本得不到回应,对方听不懂你的曲子,嘴里却还在嚷着再来一个。
相较之下,倒是董将军那副做派显得更有章法,起码被父亲斥 “喧宾夺主” 时,他还懂得以 “人多嘴杂” 反唇相讥。
空气中的氛围似乎有点压抑。
刘明亮悄悄用袖子揩了两下额角,却没擦下来半滴汗水,他又费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难乎其难地从嘴里挤出这么几句话:
“这个名字,其实也好。比如这个饱字,便通宝贝的宝,这岂不表明令尊令堂视小姐如珍宝,爱护有加……”
“原来如此!” 白槿宜猛地拍手,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早知道该让父亲给我取名‘白宝哥儿’,准保比‘槿宜’好养活!”
“嘴上这般说,心中却在暗忖:“到底是翰林院的,果然有一套,我随口胡诌,都能解释出一二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