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风雪之中，四人四骑如同幽灵，恍如从地狱之界而来。太阳昏暗好似桔灯，周遭一切无可辨识，四匹马只能小跑着，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沃岭余脉山势不高，靠得近些好似山墙，远些倒能听闻松涛之声。四人正疲惫之极的时候，右前方出现些微亮光，他们不由得为之振奋。
四人又向前奔了一段，隐隐可以看出一座建筑的轮廓，那光亮是大门前的一盏大灯笼，正兀自在风中摇来晃去。一个仆人装束的年轻人跳下马，来到大门前，用手扣住门环使劲拍了拍。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人声，还有狗叫的声音，接着有人一路跑来。吱呀一声，院门分为左右，一个裹着棉服，肩头搭着大毛巾的伙计站在门洞里。
“几位，外面北风暴雪，赶快进来躲躲寒气吧！”伙计一边说，一边回手用木柱顶住大门。
“我们刚踏冰渡过曲江，没想到这雪下得如此之猛，王国大道雪路几乎看不见了。”
“这里雪路归属灵犀城主姚淼清理，不过他带兵在蒲国境内未回，守军便懈怠慵懒了。”
说话之间，其他三人也下了马。
他们均穿着棉长袍，外面套着狐皮斗篷，罩帽紧紧扣在脑袋上。一人骑着红色矮脚马，因为冻得厉害，被仆人搀扶下来，一瘸一拐往里走。另一个人走在他身旁，高了足足一头，身材显得修长，两只眼睛极为有神。第三个人不高不矮，步伐极稳，主动帮着仆人，牵着两匹马进了院子。
伙计在前边带路，一行人沿着被积雪覆盖的甬路，走向院子中央的二层小楼。到了主楼门前，伙计拿起毛巾为三人拍打落雪，然后推开大堂木门，挑起厚厚棉布门帘，三人迈步进了暖意融融的大堂。
这是一间标准的客栈大堂，堂顶有一盏吊灯，里面的蜡烛已经点燃，周围墙上的油灯也亮着。大堂里摆着十几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显得空空荡荡的。楼梯旁边有一个长长的柜台，竖柜上面摆着酒坛，小布帘后面通往厨房。
三个人各自把罩帽摘下来，找了一个靠近地炉的桌子坐下。腿脚不便的人长相丑陋，脸膛白白净净，长了几个令人生厌的痦子，眼睛一大一小，叽里咕噜地乱转着。他的鼻子布满雀斑，长着一张大嘴，嘴巴张开是满嘴黄牙，稀疏胡子也微微发黄。此人头特别大，脑门有些突出，头发略呈黄色，带着天生的自来卷。
高个子相貌一般，但与矮个子相比，着实好了不少。他长着一张马脸，两只眼睛靠得很近，眉毛更是紧紧连在一起，嘴唇很厚，牙齿有些外凸。他向大堂四周打量一番，自顾自地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
第三个人摘下罩帽后，伙计不由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般英俊的男子。此人脸蛋微圆，肤色粉白，眼似峻星，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微微一笑，便露出两排皓齿。他不似其他两人戴着皮帽，头上挽起一个抓髻，用一块丝巾包住，丝巾正面则是一块美玉。如果只是初见，外人决不肯相信三人同行，因为反差实在太大。
这时，搀扶矮个子下马的仆人走进来，交待伙计赶快做些可口饭菜，再烫一壶好酒端上来。伙计忙去张罗，仆人则坐到旁边一张桌子，把包裹放在凳子上，然后回身伺候三人。
“扶兄，此番离开昭阳，我们遇上如此大雪，怕是太学士不好见哪！”
“霍兄，风雪前行才更显诚意，若是不能赶在新年前回到昭阳，我怕咱们听不到帝都学院辩论呢。”
“学院辩论我又非没有听闻，恐怕今年仍难有新意。如果只论治国之能，我看扶兄绝对不差，可惜的是，……哎！”高个子面露笑意，欲言又止。
“霍兄，不必开我玩笑，虽然我们都在学城求学，但若论学识功底，我怎么及你和向晚老弟呢？我不过是一个让人可怜的跛子罢了。”
“跛子配种马，大家笑哈哈。我从小被人讥笑马脸，若不是你好言安慰，并自嘲解我心宽，我早就从昭阳城头掉下去了。”
“别人的嘲笑并不重要，关键是看自己的内心，如果我们足够自强，任他们去说又何妨呢？我之所以鼓动你们，一起前往白峰、黑峰求索，又去学城求学，便是要在世人面前证明，我们不比任何人差，一样能做好白子、黑子和学子。”
“是啊！若是没有扶兄，我只能一辈子活在‘乖乖女’的阴影里，如何知道天地如此广阔，世间有那么多比我更苦命的求索者呢！”
“说到向兄苦命，我霍英可不敢苟同。向家虽不是老牌氏家贵族，但在昭阳城也是名门望族，你哥哥向晨入仕朝中，向午画作名满天下，你自小生活优渥，何来苦命一说？只是你小时候长得太像女孩子，大家愿意取笑你罢了。”
“难道被人讥笑女孩不是羞辱吗？霍英总说自己寄人篱下，是伯父霍老的眼中钉，但我看霍伯对你倒是满不错的。”
“若说少年之时，谁的心里没有压力？好在求索多年，你我都没有甘于人后，虽然学识未必如学士精深，但绝非少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可比。”
“这话倒是不假。扶兄学业精进非一般人所能，当时的太学士就曾说，你若是入朝为官必是治国之才呢！”
“我看咱们不必自夸了吧。”
“扶兄在学城之时，的确与众不同，策论、典籍均不流俗，太学士非常赞赏。不过我和向晚不同，倒是很想听听你在白峰和黑峰求索时，到底参透了些什么呢？”
“白峰、黑峰和灰峰我都曾去过，求索之众虽见到不多，但却颇有一番心得，你们若是想听，我便聊上几句。自龙族文化逐渐被七子之神说法代替，帝国虽然称霸，根基却不稳定，族群文化仍旧大行其道。”
“这倒是真的，时至今日，龙族、鸠族、虎族、鬼族以及廊中许多族，仍认为他们优越于亚夏族。”
“这是因为七子之神传说，就源起于廊中龙山、鸠山以及其他名山，只是由于帝国为了摆脱廊中文化影响，才刻意隐去不提，形成以苍岭系三峰、太乙山三峰和勤岭为参悟之地的屠龙救世之说。”
“没有国力强大作为保障，七子之神学说难以流传开来。”英俊少年接口说道。
“可是，这和扶兄求索白峰、黑峰有何联系？”
“不要急嘛！你们一定听过后世七子各自谏言吧！”
“谁人不知？黑子宣扬‘义为己任’，白峰白子主张‘仁变天下’，灰峰卜算子弃剑求玄，提出‘玄机难测’之论，逍遥子笃信‘天马行空’，圣子坚称‘圣心不死’，炬子号称‘神光如炬’，学城学子执念于‘学海无涯’。”
“没错。元世纪初，七子之神学说流传，几乎可以齐头并进，为何至庄帝时代起，卜算子、逍遥子、炬子和圣子逐渐弱化呢？”
“扶垚兄说的不错，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向晚认为，黑子与白子的仁、义观点与帝国契合，学子更是邦国存续发展的中坚力量，所以得到帝国大力扶持。”
“向兄说得极是。帝国有意抬高白子、黑子和学士地位，贵族氏家自然追随，将子弟送往白峰、黑峰和学城，求索求学以增闻长识，并逐渐形成了贵族传统。如果没有此经历，即便是大族子弟，也很难登上国之高位，如此一来，普通百姓子弟若想出人头地，求索便是一条最重要的通道。”
“是啊！学城接收学子的规矩繁多，不仅要求有求索经历，还需得到氏家推荐。不过说了半天，扶兄还是没讲你求索有何体悟呢！”
“黑子‘义为己任’，以任性游侠，惩治邪恶，为入仕之大道；白子‘仁变天下’，认为治世以扬善为主，君主自上而下推行仁政，便可天下太平。两者观点相左，各有可取之处，但也有偏颇之局限，我觉得只有两者兼而有之，治国才可如烹小鲜。”
“如何才能兼而有之呢？”
“仁政法制。”
扶垚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身边的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