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健绻在信访局那张古董一样的木制排椅上,盯着昏黄的日光灯发着愣。刚刚,石飞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务必在天亮以前找到关押毛秉凤的地方!
毛秉凤被抓,是曾健始料未及的。在曾健的印象中,毛秉凤办事还是比较牢靠的,那个冠途要不是他当机立断给办了,指望郑翼走“经济路”给抚平,无异于让小姨子生儿,没有指望不说,还得耗时耗钱。
冠途被杀后,曾健心里一直偷着乐,作为信访局长,他也不想遇上这些难缠的上访户,死一个心里要痛快一阵子。倒不是曾健缺少人性,而是因为这类人恶意到实在挑不出丁点站得住脚的理由,这类人通常被称作“缠访”“闹访”“恶访”,你稍为加重点语气,他们就会瘸子作揖借势一歪。问题是,躺在信访局倒还好解决,随便掏个三百两百的,立马就能爬起来,但遇上个脾气暴躁的就难对付了,这种类型的,他专门找书记县长的办公室,在门口铺张破絮,躺在那里“哼哼叽叽”,钱给了不说,还得满足一些无理的要求。曾健为此不知挨了书记县长多少骂。其实,大到书记县长,小到明白的平头百姓,对这类人都是深恶痛绝的,因为你群众路线走得再好也满足不了这类人的胃口。
跟妻子付出的相比,曾健从石飞那里得到的,远非地别天差可以比拟。一个间接杀人犯,一夜之间漂白了身份,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曾健明白,这都是因为妻子炉火纯青的演技,因而在感恩妻子的同时,对石飞的感恩戴德也发挥到了极致。十多年来,曾健利用信访局长的身份,掐灭了很多不利于石飞的信访苗头,为石飞树起了“清水出芙蓉”的良好形象。也正是因为这些,才让石飞以唯一没有“瑕疵”的人选,被推荐为宁都市副市长的候选人。
但现在,面对石飞的死命令,曾健却有些犯难了。童献金一死,宁阳的气氛骤然就紧张了,包楚剑正张网以待,随时都在等着那些不顾命的飞鸟往上扑,他那个所谓的“天网行动”能够把一县之长给吓死,说明震慑力是非同一般的,况且他后面还有关亚雄撑着腰。对于曾健来说,找个人容易,让公安局几个兄弟去办,一句话的事。但这个时候要是出了状况,自己就有麻烦上身,搞不好会让包楚剑当鸟给打了。可这事又不能不办!
石飞说毛秉凤是被当贼抓的,说明他杀冠途的事还没有暴露,只是这里面的受苦外面的受罪,石飞担忧毛秉凤经不住考验,会竹筒倒豆子一吐为快,把陈芝麻烂谷子全给抖出来,因此才下了那道死命令。曾健也知道,一旦毛秉凤叛了变,自己的“双管齐下”之策同样会被供出来,同样会脱不了干系,所以他得慎重起来。利弊分析半天后,曾健决定从公安局政委胡也那里去找突破口,这个时候,得体现出信访局长的优势来。
胡也是靠着童献金“力排众议”、从矿管局所属的河道管理局调到公安局来的。调来之时,正是郝功一手遮天的时候,跋扈惯了的郝功本来就瞧不起他,因此也就没把胡也放在眼里,童献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胡也不是个愿意担责的人,便隔墙甩扁担——横竖由着郝功。但现在就不同了,郝功被纪委一“规”,他得在新来的局长面前有点政委的样子,何况在这么个特殊的时期,更要有鲜明的站位,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以上率下做做表率。这不,都晚上九点了,胡也还坚守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着学习心得。
“哎呦,胡政委这是要以单位为家啰!”曾健故意做出一副讶然的样子。
胡也一抬头,很是意外地起身寒暄道:“哎呦曾局长,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请坐,请坐!”
“我来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呀,还是莫念叨我的好!”曾健的话里明显带着职业讹诈的味道。
胡也敏感地问:“曾局长这么晚过来,不会是真有事吧?”
“胡政委该不会以为,我过来爬你这十九级台阶,是吃饱了撑的?”
“曾局长误会了,这宁阳县揣摸哪个也不敢揣摸你这信访局长呀!”胡也热情地拉着曾健的手,说,“我的意思呀,你曾大局长平时请都请不来,无事哪会登这……三宝殿嘛!”
曾健是教师出身,脑子灵泛。当了信访局长后没多久,曾健就从各部门一把手的述职报告中,发现他们一改过去对信访工作一笔带过的惯例,都用了独立的篇幅尺水丈波,尽管都是些冗词赘句,但说明部门对信访工作存在着心理恐慌。于是,他绞尽脑汁琢磨出了一个雷人的“信访工作三一法”,即:信访人进省委大楼,一把手降职;信访人进京,一把手撸光;信访人闹事,一班人下岗。更雷人的是,这个怪胎竟被石飞拿到县委常委会上举手通过了。曾健这个“三一法”太狠,完美地把“一把手”的政治命运给绑架了,被背地里骂称“死地法则”,而且已经有几个不信邪的部门负责人中了招。
胡也热情地给曾健泡了杯茶,看着一脸严肃的信访局长,心里打着鼓。
曾健察觉到胡也脸上的微妙,故意把喝茶的声音弄得夸张。他熟知胡也的心理承受能力,只要把压力给足,就能把他给压垮,然后就可顺理成章实施第二步了。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胡也忍不住了,急迫地问:“曾局长,你莫急人好不好?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呀!”
“唉……”曾健放下喝得只剩茶叶的陶瓷杯,一副无奈的口气,“这事要是换了别人,我也不会瞎操这份心了!”
胡也给曾健的杯子里加了水,坐在沙发上呼着粗气看着曾健的表演。
“你是零九年调来公安局的吧?”
胡也点了一下头。
“那个时候是矿管局河道管理局的局长?”
胡也又点了两下头。
“你说你好不容易从粥锅跳到肉锅里,怎么不把屁股擦干净再走呢?”曾健一步步切入正题,“你这……唉……真让我为难哪!”
胡也憋得慌,屁股挪到了沙发的边缘,看着曾健张目结舌。半晌,还是结结巴巴地问:“是……是……是姚……”
曾健故作姿态,抬手制止住胡也的结巴,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隔墙有耳!……万一要是让哪个不怀好意的人给听到了,我可就真帮不了你了!”
胡也似乎感动了,竟不打自招地说出了一段让曾健意想不到的秘闻——
在河道管理局当了局长那年的一个周末,胡也在办公室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练习新近迷上的一首男女对唱——《那么爱你为什么》,准备晚上再去“天上人间”找个歌女切磋切磋。
练得正投入时,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唇红齿白、含羞带笑的女子亭亭玉立于门外。
霏霏!胡也心旌摇荡,不自禁地喊出了女子的芳名。
霏霏是政法委书记童献金的妻弟——金飞矿产公司总经理姚飞的媳妇,人长得漂亮不说,歌唱的也动听。胡也手里因为掌管着令人眼谗的河沙资源,跟金飞公司的业务息息相关,郝功便在童献金的授意下撮合姚飞和胡也,歌厅酒店进进出出,经常就跟霏霏唱得如醉如痴。
后来,姚飞的心越来越大,想要垄断整个宁阳的河沙资源。但胡也有他的小算盘,他不能把铒料全放在一只盘子里,不然河道局那帮弟兄们的福利待遇就得不到保障,更不谈自己山珍海味的吃食,所以一直就没松口。
哎呦哥哥,你们这单位的门可真难进呀!我都费了半天口舌,门卫大叔才放我进来的。霏霏的高跟鞋敲着水泥地面,把胡也的心敲得碎碎的。
胡也还没来得及起身,霏霏已凑到身边,一只手搭着胡也的肩膀,另一只手拿过胡也手里的麦克风,投入地唱了起来,“……纯纯的爱或者天雷地火,眼看卿卿我我眼看情海生波……”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就坐到了胡也的怀里。
胡也禁不住欲火横生,把霏霏揽在怀里疯狂地吻着,双手还不老实地探进了霏霏那深不可测的短裙……
胡也说,他一直怀疑那是一个圈套。姚飞把门撞开时,什么话也没说就把霏霏带走了,这倒让他终日不安起来,于是,便亲自去了姚飞的公司,先是自抽耳光道歉,后是与姚飞达成城下之盟,授权金飞公司经营全县八成的河沙资源。姚飞那天表现得很仗义,让胡也把霏霏那事给忘了,说兄弟之间谁跟谁呀?走的时候还说,经过慎重考虑,金飞公司愿意承担河道管理局那帮弟兄双倍的福利。
这些事办妥后,童献金便大会小会表扬胡也“敢于担责”“敢于打破陈规”“敢于为宁阳的经济发展亮绿灯”,两年后,胡也便被调到公安局做了政委……
“那压根儿就是个圈套!”曾健本想说的,是一桩反映胡也在河道管理局当局长期间,用公款为单位一寡妇买了台麻将机、导致单位赌博成风的事情,没想到胡也经不起玩,一上来就光了屁股,让他有了意外收获。于是,曾健便就着热汤下面,“你胡政委该是几精明的人!啊?怎么就不防备这些个色相引诱呢?这件事可真叫我感到棘手啊,我的胡政委!”
人怕揭短,树怕剥皮!童献金没了,这事要是一曝光,自己这一生就彻底的完了!胡也可怜兮兮的看着曾健:“曾局长,这个事……你可无论如何要帮我呀!”
“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这件事我跟石常委汇过报了,”曾健超直赶快,“他的意见跟我想的一样,说你从一名河道工干到现在这个位子也不容易,让我找你谈谈,看你自己能不能有好的办法消化。”
胡也一脸苦相:“曾局长,我……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啊,你给支个招吧!”
“像这样的事,我们都是直接转纪委处理的,因为我管不起呀!要不是石常委反复跟我讲,说胡也同志是个忠厚本分的干部,是好干部就一定要加以保护,不能受到伤害!若不然,我才不会死细胞、费脑筋呢!”曾健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这个问题是河道局几个老同志实名举报的,说你这个政委是拿权色换来的,要求信访局尽快给出处理意见,不然就去市里反映。嗯……我考虑了一下,先过来给你打个招呼,让你心里有个底,等国庆假期收假后,我就把那几个老同志叫拢在一起吃顿酒,给你辟个谣!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胡也感动得差点跪了下去,激动地说:“感谢曾局长!感谢曾局长!改天……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
“登门感谢就免了吧,我这也是奉了石常委的指示,要感谢你感谢石常委得了!”
“都要感谢!都要感谢!”胡也的头捣得像拨浪鼓。
“那就这样吧!”曾健起身往外走。
胡也连忙跑过去把门拉开:“曾局长,你慢点!”
曾健看着对过的办案区,开始往自己的目标上引:“最近你们这忙得昏天黑地的,辛苦了啊。……姚飞那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姚飞的案子还算顺利,就是梅明那个案子陷入了僵局,一直在挖幕后主使人。”胡也倾身过来,低头轻声说,“外面一直在传,说童县长就是梅明案的幕后主使人,说不准跟姚飞还有些瓜葛!……还有个事,你得跟石常委透个风……”
“什么事?”
“市政局的毛秉凤,不晓得什么原因,被关进品字隔离室了!”
曾健轻而易举达到了目标,心中暗喜:“毛秉凤……犯事了?”
胡也道:“这个消息,是我昨天晚上在肖壮那儿喝酒听说的,具体犯了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毛秉凤喜欢赌牌,是不是……”
“绝不可能!”胡也断然道,“关进品字隔离室的,涉案的都不简单,赌徒可没有资格进去。”一副开心见诚的口吻道,“曾局长,这事你得跟石常委透个底,让他想个法子把毛秉凤给捞出去,他是政法的老大,捞个人简单。毕竟……毛秉凤是石常委的人嘛。”
“荒唐!石常委会给这些违法分子当保护伞吗?”曾健把石飞拔高了往上说,“他是政法的老大不假,但要让他法外开恩、替犯罪分子开脱,那是大白天说梦话!”
胡也频频点头道:“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