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老狼轻轻问了一句。
只听得见均匀的呼吸声,那人并没有回答。
“你终于现身了。”老狼又问了一句。
那人还是没有出声。
老狼不再发问。
屋内又一片寂静。
两个人隔着五步远的距离对望着,中间恰好隔着一个盛满冷水的澡盆。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盆。
沉重异常的杀气,却让老狼感觉横亘在面前的,是一条冰封千里的冰河。
站在面前的,显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越是难缠的对手,越要冷静越要镇定。
浪迹江湖这么多年,这个道理自然谁都懂。
那人显然也深知江湖中的奥妙,默默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越来越匀称越来越轻微。
也难怪,能让人出二十万两黄金的天价要他的脑袋,本身就说明其人绝非等闲之辈。
这个时候,除了武功,相互比较的,更多的是耐性。
看谁跟能沉得住气。
因为生死一念,真正分出生死的,不过是那一剑。
两个人默默站着,任凭时光悄悄流逝。
谁也不愿意先出招。
他们自然都明白,贸然出剑,那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剑客生涯中的最后一剑。
甚至是人生中最后一剑。
世界仿佛已经消失,面前只有对手。
连黑暗都已经不复存在。
老狼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几乎与此同时,老狼知道对手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这哪里是个人?简直就是他的影子。
或者,老狼自己也是个影子。
对手的影子。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若非他们无法隐藏的呼吸心跳,一动不动的模样,更像是两块石头。
自然,不止他们,只要是活人,呼吸心跳任谁都无法隐藏。
江湖上虽传有“龟息之眠”的功法,不过也是将呼吸调整的比较微弱罢了,骗骗普通人还可以,遇上高手,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真正能隐藏的时候,其实也是无须隐藏了。
又或者说,两个怪人,就这样站着沉入了梦乡。
他们当然没有入睡。
自然也不能永远都这样站着耗下去。
人毕竟不是石头,武功再高强再有耐心,终究是肉身凡胎,总有打盹的时候。
哪怕是转瞬而过的打盹,也是破绽。
两个高手一动不动默默等待的,就是对手的破绽。
而就在这个时候,破绽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长约八尺,年即弱冠,籍贯不详,姓名不详……”几个血红的字突然涌上了老狼的脑海。
二十万两黄金?三十万两黄金?
莫非……
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跳了出来。
出于本能,老狼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晃。
“唰!”老狼分明听到剑锋刺破空气的声音。
他一时间的失态,却是对手求之不得的机会。
同样身为江湖顶尖高手,这样的机会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丝毫迟疑,那少年腰间的剑突然毒蛇出洞一般飞出,直挺挺刺向老狼的喉咙。
黑暗如铁的山洞,这家伙一出手,便直冲要害,剑法之精准,仿佛他的眼睛长在剑锋上一般。
或者,他自己就是一把剑。
五尺的距离,对一个剑客来说,不过是近在咫尺。
只许一抬手,眨眼功夫,就能结束这场争斗。
是成是败是死是生,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
而等老狼回过神的时候,少年的剑锋,却几乎要刺进了他的喉咙。
老狼猛地沉住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生死关头,他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
因为他是一个剑客。
无论多强大的对手,他都不能自己认输。
哪怕死在对手的剑下,也要挺直了腰杆,像个剑客一样慷慨而死。
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死得不屈不挠。
突然之间,老狼心中一片空寂。
他微微睁开眼睛,只看见到了对手的喉咙。
那个喉咙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巨大,比房子还大,比天还大。
那么大的目标,再随意的出手,想不刺中了都难。
无须用心,他的剑已经自己探出,从从容容飞向那个巨大无朋的目标。
“啊!”一声极为短暂的惨叫,老狼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老狼年少成名,江湖中人都知道他的剑,以快著称。
甚至还有人知道,老狼最可怕的地方,其实不是他的快剑,而是他的耐心。
狼一样的耐心。
但几乎只有他自己知道,比耐心更厉害的武功,是他的心法。
因为武功可以修炼,耐心可以磨炼。
只有这个心法,却只能顿悟。
这个悟性,其实更像是天生的,也像是天赐的。
总之,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一次无意的经历,让老狼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让剑客老狼受用终身取之不竭用之无尽的道理。
这个道理成为他日后行走江湖无往不胜的法宝。
这当然其实也是个最简单的不过的道理。
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在那个小山村里,他亲身经历的一幕。
那时一个冬日的黄昏,一个在老狼的记忆中极度寒冷的日子。
天快黑了,几个进山打猎的人兴冲冲回到村里,一群半大小子跑过去围观。
哪怕因为来历不明的缘故而经常受村人的欺负,但毕竟年龄还小,同龄人有的好奇心,年幼的老狼同样有。
他裹着条勉强称得上是件衣服的破棉袄,哆哆嗦嗦挤在人群后面,绕过几个屁股,看到人群中间的空地上,躺着的一只狼。
那只狼显然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如今躺在一群山人面前,大张了嘴巴里吐出一条血红的舌头,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
看到狼眼睛的那一瞬,老狼自己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因为他从未见过一双眼睛可以冷漠到这个程度——尽管那是一双狼的眼睛。
透过那份冷漠,老狼又看见了狼眼中一丝难以名状的安静。
安静的像是冬日里的天空一样,万里无云、冰冷湛蓝。
一个长得颇为猥琐的矮个男人站在狼的旁边,咧开一张大嘴,唾沫四溅夸夸其谈。
一边侃,一边不忘时不时抬起一只穿着靰鞡鞋的臭脚,使劲踹躺在地上的狼。
那狼显然伤得极其严重,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任凭被人踩来踩去,连气都不喘一下。
或许,它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只有站在人群后的老狼,透过一堆破破烂烂的棉袄棉裤,看见那头狼空荡荡的眼睛逐渐变成了血红色,一只满是血污的爪子似乎在暗暗绷紧。
村人围着那男子,不时发出一阵得意的哄笑。
男子一看得到大伙的赞赏,咧着大嘴一笑,愈发显得丑陋无比,他斜着眼睛瞅瞅挤在人群后的几个同样灰头灰脸的小媳妇,一边傻笑着,一边抬起脚,准备给那只半死的狼致命一击。
突然之间,人群一阵尖叫,几个胆小的蒙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