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字一出口，屋中顿时陷入一片安静，惟余细风入堂，吹乱了桌上几张帛绢的一角。
大灾过境，必携瘟疫，死伤四五，生灵涂炭！
这才是鬼方真正的目的！
毁我青州农桑，不过各处征调粮食，再开几处粮仓赈济，三五月足以平复混乱，于大嬴来说，伤之皮毛。
可若是利用这分散于各郡几十万顷垄地中的毒粮炮制一起浩大的蝗灾，才真真正正动摇大嬴国本！
届时白骨露野、饿殍满地，青州各郡若无法快速安抚百姓，势必民怨沸腾。
而瘟毒无眼，无论百姓还是官役亦或军营，都将为之波及，严整的边陲守卫一旦撕开裂口，虎视眈眈的几国定将趁虚而入！
卫子安的心一起一伏，不住深深呼吸平复心绪，再看向案上的三只小坛子，那黑洞洞的坛口如同潜伏于暗处的猛兽，贪婪凶狠地等着他一步步迈进它们的狩猎范围，等他稍有松懈，挥出利爪一击毙命。
“二兄……”
卫子安见他二兄自顾盯着窗外一动未动，心里不托底，忙喊了句，又想起来时听见那群农户打算择日播种的话，更是惶惶不安，留下半句话抬腿准备向外奔去——
“我去召太守议事……”
“子安！”
卫子湛忽然喊住他，侧回身子对着卫子安浅淡一笑。
卫子安愣了愣，颇为怀疑自己由于太过紧张而出现幻觉，定住神返回几步，仔仔细细观察着窗前的人的表情，终于确认，他的二兄的确是在笑，看向自己，无奈地笑他。
“呃……”卫子安悬着心，试探着问道：“二兄叫住我……可是已有了办法了？”
“自然。”
简简单单两字，堪比老君的灵丹妙药，毫无理由，瞬间解了卫子安心头的铜锁，紧跟着连呼吸都畅快许多，不比方才刚想通了原委时强烈的压抑。
“呼——”
卫子安浑身一松，松口气，“二兄既有了办法，何苦吓我！”
“我何时吓你了？”
卫子湛仿佛已忘了自己是如何营造紧张的气氛、板着脸一步步诱导卫子安猜出最后的答案。
轻松一笑，“我不过考考你罢了，天天呆在军营不想城中的琐事，脑子都要钝了！”
他打量着卫子安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神情，嘴边的窃笑虽绷住，笑意却从双眸中溢出来，被卫子安看了去，哭笑不得的窝在椅子中运气，翻着白眼瞪他。
不假思索地起了牢骚，“二兄，我发现你越来越像……”
卫子安住了口，他想说越来越像那位宋姑娘一般，行事跳脱不拘、令人措手不及，转念想到昨日他这二兄骑马追赶那位宋姑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万一两人又是不欢而散，现在他说这话岂不诛心？
干脆闭口不提，默默整理好表情，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润喉。
“话未说完怎么不说了？”卫子湛哂笑着打量卫子安，明知故问道：“我越来越像谁？”
“没谁。”
卫子安低头喝茶，不敢对视他的二兄。
卫子湛正欲再假意逼问，就听院落外摇响了一串清悦的铜铃声，随之而来的是高内侍高声的探询——
“老奴来问过二公子、四公子，午膳是送到二公子屋中，还是两位公子移驾偏厅用膳？”
“送……”
“去偏厅！”
卫子安抢先一跃，大步迈到门口，拉开门出去答复高内侍，“我们两人去偏厅，着人布好菜就退下吧，不必留人伺候。”
“是。”
“哎等等——”
卫子安叫住高内侍，靠近些轻声嘀咕几句，高内侍听完苦着脸摇摇头，又问过几句，高内侍一一答了，才挥手放他离开。
卫子安看向屋子的方向无声叹口气，折了个弯走到窗前掀开窗扉，靠在窗沿上倾了半个身子探进屋中，喊道：“走啊二兄，先去用午膳！”
见卫子湛依然沉眉盯着案上的卷档出神，学着他的语气调侃道：“二兄，出个屋透透气吧，成天闷在书房废寝忘食，脑子也会钝的！”
说罢伸长了胳膊去拉拽卫子湛的衣袖，扯了扯，攒出点撒娇的神色望着卫子湛，“走？”
卫子湛无奈点头，“走吧。”
春日的风仿若柔荑拂面，绕在泛了嫩绿的枝桠间，扯出一抹崭露头角的生机。
兄弟两人并肩而行，不疾不徐，沿着曲折小径向西厢的偏厅踱去，这一路小厮女婢来往不断，碰见二人，无一不先停在原地愣上片刻，才慌张拜身问候。
更有新进府的小仆从从未见过两人的样子，不知碰见的是何人，只呆呆随着身旁的人颔首、跪叩，结结巴巴地连如何称呼都讲不利索。
卫子湛倒神色如常，面无表情的点头敷衍，兀自在脑海中推算自己的计划，未曾发觉卫子安一脸的啼笑皆非。待避开那群家仆的视线，卫子安小声自嘲：“这府邸，也不知算作是我的还是他们的。”
这话钻进卫子湛的耳中，冷不丁也轻笑一声，侧目看去，打趣回道：“安享清福的时候算作他们的，出了事鸟兽四散的时候，算作你的。”
“嘿！”卫子安丝毫不让地回敬，“二兄还笑话我？你这几月不回南阳，恐怕你那各处厢房厅室都要积了厚厚的灰了吧！那百顷的公子府邸予你来住，当真是浪费了。”
他顺手折断一条嫩枝在手里把玩，不怀好意地看着卫子湛笑起来，“以后我的二王嫂就算再活蹦乱跳、生气勃勃，对着空荡荡的府宅院落，也要叹气该如何管理维护吧？哈？”
“这有何难。”卫子湛快走半步，心里浮现出一道人影，连目光都柔了，“两人所居，何须百顷，只三五间足矣。”
卫子安撇撇嘴，跟在后边暗自腹诽：堂堂王朝上公子只居三五间陋室，历来就没这样的先例，我看到时候，二兄你一定会改了这喜好清静的心性，风风火火招上百人入府帮衬某些人才是！
他偷偷无声嘲笑着前头的人嘴硬，快赶几步追上去，两人一齐跨进最后一道石拱门，进了偏厅。
圆桌上已布好五盘精致菜肴并着一瓮汤羹，冒着热气，漾出一阵阵香味。
浣过手，吃过几许，卫子湛瞥向身旁端着碗大口扒饭的人，摇摇头，忍不住打破安静，“你这是饿的，还是馋的？”
“咳……咳咳……”
卫子安撂了碗筷，弓着身子不停咳嗽起来，抬手指了指卫子湛，又指指自己，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却被咳声搅乱得一句也说不出。
卫子湛抿嘴笑了笑，懒懒散散伸手替卫子安抚背顺气，说的话明明语调波澜不惊，却气得卫子安又是一阵咳嗽——
“你看，房子太大，连你都快咳死了也没人理会。”
卫子湛见他的弟弟憋得脸色酱红，笑容越发更盛，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终是决定放过卫子安，半握成拳顺着他的前胸气脉划过，替他顺开气息。
等卫子安逐渐平复下来，才重新端起碗，脸上一片若无其事的平静，切声叮嘱，“回了府就该端正蹈矩才是，让下人看了去，成什么体统。”
“……”
卫子安故意运气向他二兄表示不满，想了想，似乎说得没错，便也端起身架，克制住军营里养成的不拘小节的做派，跟着一起细嚼慢咽稳当下来。
“二兄……”卫子安盛了碗羹推给卫子湛，“你还训我，自己还不是躲进书房通宵达旦的想事，昨天回府后就再未出屋，也不曾喊高内侍送饭给你。”
他再给自己也盛了碗，端在嘴边，有些好奇，“一宿未眠？”
“嗯。”
“这是何必！”卫子安蹙蹙眉头，“凭二兄心智，也不急于深夜那一时半刻的功夫，白日里再想就是。”
卫子湛听出话中的关切之意，微微一笑，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向他解释，“昨日耽搁了些功夫，只好连夜补回来。何况既找你今天回来商议，若不提前想出对策，被你抓了把柄取笑二兄怎么办？”
语毕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抿了口汤羹，卫子安简要地拾掇了碗碟，无心随口一说：“那总不该连饭也不吃。”
“吃过了。”
卫子湛起了身站在一旁等他，待卫子安喊了人来撤掉残余的碗盏，一同向自己的别院折返。
“吃过了？”卫子安露出点惊讶，“可高内侍他说，并未曾给你屋中送过什么膳食。”
“嗯，我自己有。”
“什么？”卫子安兴致盎然地追问。
“鸡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