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绍景一上午陪着珠贝,帮他看稀密,陪他聊天。中午珠贝回家吃饭,休息了半小时,便戴了顶破草帽,肩上搭了条破毛巾,出了门。
“崽啊,往日都休息一个小时,今天这么早就出工吗?这正当午,大家都没出门,你出门做莫得。”寒梅见珠贝吃了饭就要出工,心里不解。她到上午十点多回家,便没有再出工,等着下午再去。
“我先去绍景伯伯那有点事,你好好歇着。今天下午,你不用出工。”珠贝拉了拉破草帽沿说道。
太阳像个火球在空中挂着,喷着滚烫的火,炙烤着大地。珠贝顶着发白的阳光来到了田边。
他站在田埂上,望着田里栽好的一大半绿色的秧苗,虽然在强烈的太阳暴晒下,有点蔫蔫的感觉。他还是笑了,他知道明天早上,这些秧苗都会意气风发,生机勃勃。没有栽秧那边田的水面上闪着耀眼的光,刺得眼有点生疼。
已经栽了一大半了,下午还要努把力,一定要在日落前栽完。他心里说。他脱掉草鞋,把脚伸进了泥田里,“哇,烫死了!”珠贝忍不住叫了起来,但他咬牙忍着,一刻都不敢偷懒。
他又弓身弯腰,一个人在滚烫的水田里不急不躁,一下下地分秧栽田。背上好似有人拿着火把在烤一样,火辣辣疼。头上的汗珠大颗颗地掉落到发光的水里,有的流到眼睛里,眼睛睁不开,有的流到嘴里,咸咸的。他只好停下手中的活,用肩上的破毛巾擦下汗水。
绍景牵着牛又来到珠贝插田的田埂上,望着田里插好的秧苗,看着田里弓身弯腰的少年,他的心酸酸楚楚,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寒梅,你吃的苦值!有这么懂事的儿子。他心里说。
寒梅见儿子今天的行为有点奇怪,待儿子走后,就慢慢到了绍景家。她一问,才知道她的崽,今天一个人栽一亩三分田的事。她又惊又心疼,但也没办法,别说自己的身体不能下田帮崽,就是能,也不能去帮,不然,自己的崽以后还怎么在桃树湾混下去?
她戴了一顶破草帽,颤颤巍巍,慢慢来到了珠贝栽田的垅里,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空旷的垅里,炙热的太阳下,只有她的崽在滚烫的水田里驼着背,一下下地像鸡啄米一样栽秧。
望着自己崽清瘦的身影,她的泪和着汗水流进了嘴里。她知道自己的崽是为了争口气,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看得起他。他的崽栽的不是秧苗,栽的是希望是骨气。崽啊,加油!娘知道你能做好!她在心里为自己的崽加油。
太阳慢慢西斜了,西边的天空霞光满天。
“绍景伯伯,我栽完了。”珠贝栽完最后一棵秧苗,站在田埂上兴奋地大叫,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他抬头,眯眼望着西边的太阳,灿烂霞光映得珠贝那黑黑的脸上泛着金光。
“太阳还没下山呢!”他高兴地搓着手。
“好!好儿郎!你了不起!”绍景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
金色的夕阳下,绍景牵着牛回牛栏。珠贝挑着装秧苗的空框回生产队。队里去街上的人还没回来。
去街上的人又浩浩荡荡,嘻嘻哈哈说笑着,从县城向桃树湾走来。
“你们都各自回家,我去看看珠贝栽完没有。晚上再来评工分。”到了村前,队长陶圣海对大家说。
“肯定没栽完!队长,你可不能帮他啊。这小子,太张狂了,本来两个人做的事,他要一个人逞能做。”
“是啊。让他出出丑,以后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陶圣海笑而不语。他希望珠贝栽完了!当他走到珠贝插秧的田边时,惊呆了。一稻田绿绿的秧苗,在落日的余晖中,在清爽的晚风中跳舞欢唱。
他站在田埂上仔细察看,田里秧苗的行距株距稀密恰好。那一行行秧苗就像一条条绿色的直线,就像有人拉着线,珠贝沿着线栽的秧。
陶圣海笑了!他竖起了大拇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可喜可贺!”他不停地在嘴里念着。
当有的人经过珠贝家门时,看到他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悠闲地看书,内心狐疑不已。
晚上评工分时,队长陶圣海大力表扬珠贝:“珠贝勇敢能干,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不信,你们去田里看。不光是完成了任务,而且完成得非常好,说得惭愧,我都做不到他那么好。”
很多人为珠贝拍掌庆祝。
评工分的副队长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不错,我给他记十分!”
“队长,是不是有人帮他做的?”人群里有质疑声。
“哦?那是谁帮他呢?你能指出来吗?”队长陶圣海双眼冒火瞪着那说话的人。
大家都面面相觑!有人再想说什么不相信的话,也不敢出声了,只能在心里小声嘀咕。
就在寒梅母子看到希望,相信生活会一天好似一天时,寒梅的病情加重了。身体不舒服,生产队的事可以不出工,可是接生的事,别人来请了,大人小孩两条人命,她不得不去。县里培养她做接生员就是让她为人民服务的。
***
这天中午,芙蓉村的癞痢子急匆匆跑来,说自己的老婆要生了,请寒梅快点去。寒梅身体无力,很想叫来人送产妇到乡医院或是县医院去。但想想,到县医院,他们要用好多钱,肯定舍不得,自己不去,他们心里有想法。还是去吧。她硬撑着去了。
癞痢子的老婆已经生了四个女儿,他们家人很想生个男娃,没想到,第五个又是女娃。
“女娃也好,毛主席说过女人也能顶半边天,以后女娃有大用处。”寒梅安慰癞痢子他们。
“接生员,快,我家婆娘也要生了,快去我家。”一个男子满头大汗冲进了瘌痢子家。
“这真巧,我这边刚忙完,水都没喝一口。”寒梅笑,然后嘱咐了瘌痢子和家人几句,要怎样照顾产妇和婴儿。对已经生了四五个娃的家庭来说,寒梅觉得不需要说太多。
她去了另一家。另一家人生了三个男娃,很想生个女娃,结果第四个生的又是男娃。
这老天真是不得人心。想生男娃的生了女娃,想生女娃的生了男娃,这要是能换下,不都皆大欢喜了吗?寒梅心里说。
一天迎接了两个可爱的小生命,忙到晚上七八点,月亮爬上了头顶,寒梅才回家。寒梅累得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有能坐着不想站着,能躺着不想坐的那种感觉。
“娘,很累吧。我给你烧热水,洗个澡,好好歇下。”珠贝看着娘坐在八仙桌前,喘着粗气,心疼。
“好。”寒梅喜欢睡前洗个热水澡,那样能减轻一天的疲劳,能睡个较安稳的觉。
珠贝帮娘准备好了洗澡的木盆,装了水,试了水温。寒梅洗澡没有专门的洗澡间,以前陶寿他们在世时,她就在自己睡的房间洗。后来,家中只有儿子珠贝,她就在茶厅洗,把茶厅对着天井的门一关,洗好后,开门把洗澡水往天井倒,省时省力。茶厅对着自己家的厅没有门也没有帘子。珠贝在家时,每次都在外面守着,待娘洗好澡了才会进茶厅。
寒梅脱了衣服坐在澡盆里,一股暖流蔓延到全身,真舒服!她用手捧着热水往身上浇,擦上香皂,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让身心放松。珠贝坐在厅里的八仙桌边,听着娘在茶厅洗澡的水声。
祖厅门前,绍儒和大家一起乘凉。他们或躺在摇椅上,或坐在竹床上谈笑,说着一天的见闻。门前稻田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池塘边闪着绿光的萤火虫你追我赶。稻花香和荷花香随着风到处飘。
“娘,你洗好了吗?”珠贝有一会儿没有听到茶厅里有水声,却迟迟未见娘穿好衣服出来,心里着急起来。
茶厅里没有娘的回音。
“娘,娘!”珠贝坐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冲进了茶厅。
寒梅裸身歪坐在澡盆里,脑袋耷拉着……
“娘!娘!”珠贝哭着摇寒梅的头,可是寒梅没有反应。
“娘,娘!来人啊!”珠贝大声嘶吼着。
绍儒对珠贝和寒梅的声音特别敏感。珠贝一叫,他就立即冲了进来。
“珠贝,你娘怎么啦?”他边冲边问。
“我娘晕倒在澡盆里了。”
绍儒没有多想,立即冲到寒梅的房间从床上把床单扯了下来,再冲到茶厅。
珠贝抱着娘哭。
“让开!”绍儒叫着,用手探了寒梅的鼻息,还有气出来。他弯腰把寒梅从澡盆里抱了起来,用床单包裹着她的身子。
“寒梅,寒梅!”绍儒把寒梅抱在身上,一手托着她的头,一手去掐她的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