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听一个走村窜寨唱小戏的唱过一句话，说是啥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个唱小戏的还说了一个叫啥子李逵的，说是李逵是个黑大个，可着肚子长了颗胆，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儿。”小米说，“说真的，我还真喜欢李逵这样的性子。”
“以前老有说书的、唱小戏儿的来村上讨口饭吃，眼下不多见了。”癞豆娘说，“以前晚饭后没啥子纠角儿，村子里来了说书的或者唱小戏儿的，老少爷们儿就一块儿蹲在村子里的牲口棚里就着洋油灯听书或者小戏儿。对于以前的事儿，老少爷们儿多是从说书先生或者唱小戏儿的艺人那里知道一些。我不去听书和小戏儿，那时候癞豆他爹喜欢听，回来之后他就会跟我讲听到的古事儿。就我觉得，婶子你的性子有些像顾大嫂，不过，顾大嫂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叫母大虫，就是母老虎。”
小米听了癞豆娘的话，呵呵一笑说：“敢情你这是说了实话，我在老少爷们儿眼里是只母老虎啊！”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婶子你的性子像顾大嫂，并不是说婶子你是只母老虎。”癞豆娘马上辩解说，“顾大嫂碰到事儿上敢说敢当，看不顺眼就动手，这样的性子是不是跟婶子你很像？”
“这么说倒也是。”小米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我不知道顾大嫂是谁，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认识认识她呢。”
“她呀，是古书上的一个女人，说是梁山的一个女好汉，具体我也不清楚，就当年影影绰绰地听癞豆他爹跟我说上那么一嘴。”癞豆娘说，“我估摸着啊，婶子你要是生在古说上说的那个年月儿，肯定你也会成为一条梁山女好汉。”
小米又是一笑说：“你这么一说，可能我就是顾大嫂重新投胎转世了。”
“还真有可能是这样，这些年了，我还真没见过像婶子你这样有性子的女人。”癞豆娘听了小米的话，怔怔地看了小米一阵儿，马上点着头说，“这么些年了，从记事儿到今儿，从娘家到卧牛岗子，我还真没见过像婶子你这样的女人。”
“我跟其他女人没啥子差别，就是心性上倔强了点儿，这个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小米说，“其实我已经说过了，我这个心性是逼出来的，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像我这样愿意有个倔强的心性，没有哪个女人不想着不操心不着急地过日子。吃不愁穿不愁的，作为女人，谁愿意里里外外地撑着门面？”
癞豆娘琢磨了一阵儿小米的话，点了点头。
“等哪天我们兄妹几个都成家了，小路生也长大成人了，我就啥心也不操了，就在家里守着那几亩薄地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小米叹了口气，接着说，“到那时候，我也老了，还要啥子性子，守着几亩薄地，院子里养点儿鸡鸭，不声不响地就把日子打发了。”
癞豆娘看着小米，琢磨着小米的话，顿了一阵儿说：“不管是谁，就算是真的到了老了的那一天，心里还是会放不下对家人的操心。不信的话，咱们可以看看三乡五邻的老人们，哪一个不是这样？想着说到老了啥心也不操了，到时候怕是由不得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惦记着能多为家人们操持点儿。打古到今，不管男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心思。”
癞豆娘的话还没落音，就听院子外面有孩子扯着脖子喊，说是癞豆他爷出事儿了。
“啥？”癞豆娘一怔，立马转身就向院子外跑去。
小米也给院子外面的这一嗓子的喊震得一个激灵，癞豆他爷出啥事儿了？她马上紧跟着癞豆娘跑出了院子。
“癞豆爷背着一筐粪回来，走到村口不知咋的一个跟头摔倒了，满头满脸的都是汗。”院门口，村里的一个孩子向刚跑出院子的癞豆娘着急地说，“多亏筢子爷回来赶到村口，就马上召喊着让人用架子车拉着去驴堆集医院了。”
癞豆娘听完孩子的话，马上就向村口跑去。
“身上有钱没？”小米见癞豆娘向村口跑去，知道她这是着急着往驴堆集医院赶，马上在身后向她喊。
“没有！不过，筢子爷在，钱上应该不会有事儿的！”癞豆娘回头应了一声，马上又转身向村口跑去。
癞豆爷，多好的一个老人啊，头发胡子都白了，虽然他人有个儿，但整个人干巴巴的瘦，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光彩来。自打癞豆爹和癞包没了之后，他整个人就成了哑巴，很少跟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说上一句话，每天就知道背起粪筐去村外拾粪，然后把拾回来的粪倒进粪坑里，接着在上面撒些破草烂叶子啥的，最后会在破草烂叶子上泼些水。就这样，过些日子他就会把捡满了的粪坑清理出来，清理出来的沤粪掺和着些麦草和烂泥打成堆，再在打成堆的沤粪外面厚厚地用稀泥抹上一层，这样让打堆的粪土、麦草和烂泥在厚厚的稀泥抹成的外壳里发烧一些日子。就这样登上三、两个月，他把几个发烧过的粪堆打开了，然后合成一个很大的粪堆，感到耕种的季节，他就用担子一担一担的把这些粪土挑到田地里去。赶在家里琐碎的事儿紧手儿了，他爷会放下拾粪的筐，帮着癞豆娘收拾里里外外。
见癞豆娘跑得远了，传话的孩子挠着头琢磨啥子似的自言自语地说：“癞豆爷是不是饿得摔倒了啊？总听人说他舍不得吃饭，每顿饭就吃几口。”
孩子的话让小米的心里一疼，这是癞豆爷见家里紧张，想从口里给他们那个家节省点儿出来啊。就算是家里再穷，也不能这样委屈自己啊！她回头看了看传话的孩子，问：“你亲眼瞅见癞豆爷摔倒的？”
传话的孩子点了点头回答小米说：“刚好我去菜地帮家里弄点儿菜，赶在村口就碰上了癞豆爷，他摔倒的时候还哎呦了一声，摔倒前他一手紧捂着肚子，像是肚子疼疼似的。我琢磨着是他饿得肚子疼了才摔倒的。”
听孩子的话，小米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儿。她转头向村口的方向看了看，村口的路弯弯折折的，七拐八拐的就看不到它通向哪里了。
“癞豆爷千万不要有啥事儿，他这个老头是个好人。”传话的孩子抬头向天上看了看，祷告似的自言自语说。
小米回头看着传话的孩子，这孩子都说癞豆爷是个好人，肯定好人自有上天保佑的，只是癞豆爷这个老人要受折腾了。
传话的孩子看了看小米，说了句——“我得把癞豆爷拾回来的那大半筐粪给他弄回他们家去”，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小米看着离去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就连孩子都能知道谁是好人，看来，人这一辈子的所有作为，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掂量着。只是不知道癞豆爷这个时候到没有到驴堆集医院，也不知道癞豆爷是不是打紧。癞豆娘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追上了癞豆爷他们？癞豆这个时候要是知道爷爷出事儿了，又会是啥样的心急火燎？赵老师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癞豆爷出事儿的消息？
村子里空空旷旷的，时不时传来的鸡鸣狗叫让人心里更觉得空落。她四周围向整个村子里看了看，村子里看不见有人走动，这人都去哪儿了？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自打承包到户之后，不管是黄庄子还是卧牛岗子，让人觉得整个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整个村子也越来越让人觉得清冷了。只有到了年底的时候，出门的老少爷们儿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过年，整个村子里才会有以往那种老少爷们儿间的乐乐呵呵，但这样的乐呵里似乎又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名堂的生分。
“小米嫂子，你这站在院门口咋的了？”杏花一手抱着春生一手扯着小路生走过来，看着小米很纳闷儿地问。
“癞豆爷出事儿了！”小米回头看了看杏花，随口回话说。
“啥？癞豆爷会出啥事儿？”杏花一惊，紧瞅着小米问。
“昏倒在村口的路上了。”小米回答说。
“他那么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咋的能混倒了呢？”杏花很不理解地看着小米。
“有人说可能是饿的。”小米说。
“不会吧！虽说他们家的日子紧巴了点儿，可癞豆娘又不短他吃喝，咋的能会饿晕倒了呢？”杏花更觉得迷糊。
“是他自己想着为他们那个家节省，每顿饭都只是吃上那么几口，时间长了，身子不就亏大了吗？”小米说，“爹和其他的几个老少爷们儿送他去驴堆集医院了，至于他是不是饿晕倒的，眼下还不能肯定，只是有人这么琢磨的。”
“这老头儿，再咋也不能这样刻薄自己呀！这下好了，万一真是饿晕倒的，去医院的花费怕是能让他平日里天天吃肉也能吃好长的日子。”听了小米的话，杏花有些抱怨癞豆爷似的说，“这样节省很不合算。”
“很多家里紧巴的老人都是这样，他们哪里会想得这么多，只是觉得能为家里节省一点儿是一点儿。要是他们能想着长远算这笔账，就算是每顿饭吃个半成饱，也不至于会饿出啥子毛病来。”小米说，“咱们四周围看看，是不是很多老人有个啥子好吃的东西就舍不得自己吃，藏啥子宝贝似的为晚辈人留着，就算留得发霉长毛了，心里还是舍不得自己吃？”
杏花想了想，点了点头。
“可癞豆爷这是从自己口食里去节省，不是啥子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吃。”小米很心酸地说，“他这节省，不光折腾了自己的身子，家人也会很心疼。”
“都是因为他们家太穷啊！”杏花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连的灾祸，再有光景的家庭也经不住折腾。这老天，也太可着他们一家欺负了。”小米心里也很无奈，叹了口气接着说，“家里的顶梁柱癞豆爹走了没多久，癞豆他哥癞包也没了，再咋的家也经不起这样接连的折腾。”
“我听望秋说过，癞豆他哥癞包也是一个很懂事儿的孩子，给村里的破芋窖给砸没了。”杏花很惋惜地说。
“是，为了给家人够点儿木耳，爬到破芋窖的朽檩上，檩断了，墙倒了，就把癞包给砸在下面了。”说到癞包，小米心里想起了癞包活着的时候的很多事儿，“当时把我心疼的啊，恨不得抱着他不给下葬了。”
“也难怪癞豆爷会这样节省，不管咋的，他是看着跟前的癞豆，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给癞豆爷挣不出啥子家业了，就平日里从自己的口食里为癞豆节省点儿。”杏花紧盯着小米，皱起眉头琢磨着说，“虽说他们家的日子眼下有了起色，可能他的心思并没有因为家境的起色有啥子更改。”
“老人都是这样！都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觉得平日里少吃一口囤里就会多出一口。我估摸着眼下他的心思都在癞豆身上，自己又到了这个年纪，只能没办法的办法给癞豆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小米说，“眼下咱们也只是这样瞎琢磨，到底他是因为啥子晕倒的，那也要等村子里的人从驴堆集医院回来之后才知道。”
杏花点了点头，把小路生往小米面前一送，说：“眼下小路生是越来越顽皮了，你说咋的？他让邻居家的小狗崽子嘬他的小鸡鸡，亏得我看见了，要不，还不给嘬得肿起来啊！”
听了杏花的话，小米从杏花手里接过小路生，整起脸色紧瞅着小路生看了一阵儿。
“这么小，他知道个啥？他也就是觉得好玩儿。你这样整起脸色瞅他，他心里也没有个谱啊！”杏花见小米对小路生整起了脸色，马上说，“他心里根本就不知道那样是个错。”
“给他个脸色是让他心里有个怕，他心里是不是觉得那是个错倒不打紧，打紧的是让他心里知道肯定他有啥事儿惹得我不高兴了。”小米说，“对孩子，就得先让他心里有个怕。先让他心里有个怕，他就会在心里琢磨是啥事儿惹得大人不高兴了。”
杏花琢磨着小米的话，点了点头，说：“眼下他年龄还小，心里怕是还没有啥子成见。”
“再小他心里也知道怕。”小米说，“他不知道怕，我整起脸色他咋的能不敢看我？”
杏花低头看了看小路生，还真是的，此时的小路生低着头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不敢抬头。
“看到了吧，他心里不知道怕？”小米也低头看了看小路生，然后抬头看着杏花说，“打自小都得给他一个怕，是怕做坏事儿的那种怕。”
杏花似乎不太认识了小米一样紧看着小米。
“有人咋说，自己受了很多委屈，咋的也不能再让孩子受委屈了，就啥事儿都依着孩子惯着孩子，我就觉得这样会害了孩子。我们兄妹几个打自小是被苦水泡大的，啥子委屈都经过，啥样的罪也都受过，可我觉得，养孩子这事儿上不能娇生惯养了。啥事儿都依着孩子惯着孩子，以后还不把他娇惯得敢把老天爷的屁股戳个大窟窿啊！到那时候再想管束他，就晚了。”小米看着杏花说，“养孩子，吃穿住用上咱尽自己的能为不委屈他，可在很多事儿不能由着他！他想上天，咱们还四处给他找爬天的梯子去啊？那不成！啥事儿都要让他知道个好坏，啥事儿都要让他懂得个方圆，不能他想咋的就咋的！老话咋说的？逆子无孝！啥是逆子？就是啥事儿都跟你炝着干，你说东，他偏西。为啥会这样？就是打自小啥事儿你都依着他惯着他，他心里根本没有个怕，还以为你在心里怕他呢。要是打自小你就给他心里一个怕，啥事儿他都会掂量着去做，决不会跟你炝着茬儿干！这养孩子也有很大的门道，有的孩子不用吵嚷，也不会给你惹出祸事儿来，这是大人平日里厚实踏实，孩子看在眼里就学到心里去了。有的孩子一天三顿皮带抽，照样会今儿砸人家的尿罐子，明儿又弹弓子崩人家的鸡，后儿不知道又会惹出啥子灾祸来。这样的孩子，不是他心里不怕，一天三顿皮带抽，抽到身上能不疼？他也怕疼！这样的大人就是觉得皮带能抽服气孩子，他不知道咋的让孩子知道事理懂得方圆。孩子不懂事理，不知道方圆，你就是一天皮带抽他八顿，他照样出门惹祸。”
杏花似乎听出小米的话有些道理，点了点头。
“眼看着咱们家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咱们疼归咱们疼，咋的也不能让他们心里没有规矩没有事理。”小米接着说，“事儿的对错好坏，要让他们自己心里有个尺寸。虽说眼下他们还小，心里还没有啥子规矩方圆，但咱们这个时候就该给他们心里留个迹象，啥事儿能做啥事儿不能做，要是等他们长大了再想去给他们心里立规矩树方圆，那就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