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道歉，并且请你继续讲下去。你瞥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开始继续讲下去。


啊，虚假。周围有多少是真实的呢？眼中所见，尚不为真，那么……如果这样的话，真假又该如何判断呢？用一颗心？这倒未尝不是个好办法，然而……恕我直言，倘若这颗心也是假的呢，那么用这颗心瞧见的整个世界，可还有半点儿真实可言？你说，这还不简单，倘若你认定自己那颗心是假的，那么就将用这假心所瞧见的世界颠倒一下，不就黑白分明了吗？说来倒是轻松。但是，你那颗虚假的心，怎肯听从你的支配？倘若它肯听你的话，恐怕就不会如这般虚假了。那么，既然你连你心中的黑白都颠倒不了，更何谈将这颗黑白颠倒的心瞧见的颠倒的世界的颠倒景象给颠倒过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嘛！世间有一部法律，这法能约束犯罪，弘扬道德，使恶人遭受严惩，使善人终有回报。然而……这部规范世间准则的法律颁布的将近三千年以来，政府推而广之，人们知而行之，却不见得有多少成效。刻在石碑上的法律屡遭人们的践踏和谩骂，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这道德之法推行这么长时间来，毁坏石碑的顽劣之民却仍旧大有人在。


中国古代有两位伟大的思想家，一位提出了“性善论”，一位提出了“性恶论”，我们暂且不必先去探讨谁的对错，或许是两方都有道理也未尝不可呢？我们单只是讲，人生而降世，不论善恶，都是先天的。先天所有，有的并不能改变，譬如身体上的缺陷，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存在下去，直至老死，也不过以一个残缺之躯入土。然而，有的东西，却未尝不能改变。德行、操守、品格、处事的眼光，这些都可以凭依后天接触的环境而有所改变。法律被刻在石碑之上，国王站在城墙上向他的子民们宣读他的意图，声称要建立个和谐社会。


有些人赞叹有些人唏嘘，有些人充耳不闻，似乎天下事与他无关。然而……他铁定知道天下事与自己有关，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身处天下事当中，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兴许就是他先天伴生的坏性格在作祟。士兵们将印行的法典送往每家每户，他接过来，通读了一遍，然后蔑笑，说：“行之无效，狗屁不通！”识字，懂得论断，他自然是受过不少教育的。然而教育仅仅将他的能力提升，却没有使他变成一个温和有礼的人……不过，倘若往前推许多，就能瞧见凶神恶煞的他幼小时候的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那样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心灵变得丑恶呢？思来想去，是因为环境吧，还是另一种教育？反对者在这时候发声，说：“人生而恶！”那么，他要是这样发声的话，我们应当该怎么否定他？回想回想自己，未必就不是“人生而恶”的丑陋产物。


把例子中的男人替换成我自己，未尝不适合。站在我面前的高尚者拿出一份布告，是造福苍生的。我接过来瞧瞧，为其高尚和苦心点头称赞，然而等到他走后，我就又收敛起笑容，命令双手将这布告撕得粉碎。不将它撕掉没有道理呀，这里面所讲述的，大抵要损害我的个人利益，倘若我在这布告上签下名字，那么——我可就得为我说过的话负责了。然而……我向世人讲的那些话，于话筒中宣告的冠冕堂皇的话，大抵都是假的，不仅如此，就连我在高尚者面前所有的笑容，也不过是可鄙的虚假。


呐，这虚假护罩着我，使我不受光的灼伤，若非如此，我将遭受到世人的谴责。我自知承受不起，然而又不肯为与我无关的事破财，因此，我才想出这个下策。我说，并且嘲笑：这个世界竟然还有人想要做善者？那是基督应当去做的事儿，即便是他，想要拯救苍生福泽黎民，也得为此付出许多的代价。我们区区一介凡人……我是说，总该不应当去抢基督的活儿。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烦人的“善”找上门来。即便我心中厌恶，并希望他们快点儿死去，然而我还是对他们笑脸逢迎，不仅如此，还为他们端茶倒水，坐在对座，与来人嘘寒问暖。然而这“善”终究是不知好歹的，他们竟然当着我的面戳穿了我的虚假。岂止如此！这些“善”还在揭开我的面具后当着我的面痛骂我。他们骂我什么？说我伪善、龌龊、假道德、没原则……对对对，他们骂我的时候就是用这些词儿，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我一边听着，一边装作惶恐的样子听着——哈？他们竟然还想扯下我的面具？这些“善”大抵没有想到，我脸上的面具可是一层又一层，就连我自个儿，大抵都忘记了自己到底长了一副怎样的嘴脸，他们竟然天真地以为扯下一层就算完事儿了？哪里这样简单！不必多言，我现在得仔细听听这几位“善”到底是怎样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地骂我的。说实话，我可得向他们好好学习一番，他们心里的那股劲儿我没有，我远不像他们一样，朝心中丢上一把火，整颗心便呼啦一下全都燃烧来。他们这特质让我无比佩服，因此我拿眼觑他们，实在想瞧瞧他们的模样，非但如此，像我之前所说，我得好好地向他们学习。


啊，他们酣畅淋漓地将我痛骂，图了个痛快，都气喘吁吁地坐到了椅子上。我呢，虽说一副改过自新的可怜样儿，但我心底其实也痛快着呢！我把他们用来骂我的词儿一字不落地全都给记了下来，装到了我的肚皮里去。拍拍肚皮，那些生词的硬茬碰来撞去，倒是热闹得很。我是个带着面具的人，心思可是多着呢。我能瞧见那些直肠子瞧不见的东西，什么东西？就是我的同僚呀！尽管他们也都带着以假乱真的面具，可我却万分清楚，他们的心中跟我一样，一点儿慈悲都没有。到时候我瞧见了他们，可得用我今天学到这套东西好好敲点一下他们，以“善”们欺辱我的口气去欺辱他们。倘若我真的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他们恐怕会给震惊吧？哈，他们肯定在我谩骂完欺辱完他们之后，饶有兴致地围着我转圈，然后对我说：“少废话，快告诉我们你这副臭皮囊哪里搞来的？说实在，还真是蛮不错。”啊哈，那个时候，可是倍儿有面子，我可得拿拿样，装出一副清高，任他们喊价再高也无动于衷，给他们一种错觉：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他们心中的疑窦肯定不会少，然而他们绝对不敢开口问我。但是——我说，我本来想要再摆点儿谱，可是遗憾，这谱儿到最终也没有摆成。做惯了样子的人，有一天突然正经起来，叫别人瞧见了，心中不喜反而更忧，心想着他究竟要再搞什么模样？坏人学不来“善”的样子，即便有那么七八分的相像，也不过是“伪善”而已，倘若再进一步，那可就是“道貌岸然”了。


“道貌岸然！”喝，想到了这个词儿，竟让我感到一阵后怕。但凡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无一不是手段高明的伪善者。这一类人的形象，便如同白毛鼠化作的披着披着袈裟，念着佛号，口诵阿弥陀佛被世人尊敬的大师。这意象太过恐怖，它将世人眼中的圣洁与龌龊杂糅在一起，使我感到眩晕。每每想到这一意象，我都感到无边恐惧。


道貌岸然，大抵是一只白鼠所能修炼到的最高境界了吧？化作高僧的模样，做了寺庙的方丈，以堂而皇之的虚假的说辞，骗来众生们上贡的香火，或者油钱。非但如此，反倒使得那些纳钱纳粮的人心甘情愿，感恩戴德。往后退一步，跪倒在这白鼠化作的高僧面前。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磕得地板咚咚响。这老僧安然受下，跪在地上的香客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并许诺下次定要来寺中还愿，这才起身离去。我瞧见这景，简直要惊掉了下巴，觉得实在不可思议。然而那白鼠却早对这些司空见惯，朝我一笑，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然后转身进殿，我也随即跟上。


等适应了光线，我瞧清楚了大殿之中的景，这才知道，我这下巴算是掉的早了。大殿里跪着一排又一排的香客，他们手中都捏着一根根紫红色的长香，两只手高高举着香，屁股则又朝后撅起。然后对着大殿中央的金佛，一拜，两拜，三拜。行礼完毕，又在佛前的大鼎里插上香，朝着佛像拱了拱手，这才算完。然而我走进一瞧，却发现他们所跪拜的哪里是金佛，那分明是只成了精的老鼠！那老鼠端坐在莲花台上，神情倨傲，相貌猥琐，然而更加可笑的是，竟然学着佛祖一般坐姿！嗨！这是什么光景，怎么妖魔鬼怪都敢横行？而且，就连偷油的老鼠，也给人跪拜，上香，镀了层金衣。


我瞧着大殿中央的金老鼠，大殿中央的金老鼠也瞧着我。恍惚间，我觉得它眨了下眼睛，我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不到一会儿，这老鼠便又眨了眨眼睛，无比狡黠，随后，我又瞧见它猖獗地大笑，仿佛嘲弄我一般。金老鼠在莲花座上打起了滚，滚来滚去，碰到了灯盏，它却丝毫不在意，仍旧打着滚，口中发出猖獗地笑声。我瞧见它那副得意劲儿心里恶寒，继而便是感到悲哀。我单只是料到，这老鼠化作老僧，来骗取香客们的钱财香火，却从未料到，它们竟然早已端坐在莲花台上成了佛！嗨！这年头，连老鼠都能成佛，受人礼遇，那么，路上见到些荒唐事儿，反倒让人觉得不足为奇了。


然而，虽说这样讲，但我还是感到疑惑：莲花座上端坐的明明是老鼠，那些上香的人难道都没看出来吗？或者说，还是因为这些老鼠的伪装太好，而蒙蔽了众人的眼睛呢？想要个答复，于是在寺庙中随手抓了个香客。


“请问，您是否知道，您所拜的……”


然而还未等我说完，他突然脸色狂变，之前所有的温和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脱下脚上的鞋，便朝我掷来，不由分说。我自然是撒腿就跑，绕着整个寺庙跑来跑去。其间被那个香客追逐到大雄宝殿前面，那时候那个老僧正在那儿与小徒弟谈话，瞧见我被追着打，他不由得哈哈大笑。他的腰弯的厉害，眼睛里也飙出泪来，看这副模样，实在是无比兴奋。这还不算，他还撺掇身边的小僧尼看我的洋相。我正被追，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况且，随着那香客的大声叫嚷——他算是把我尚未说出口的疑问全都给抖落出来了——追我的香客是越来越多，前拦后堵，我简直叫苦不迭。我心中顾不得什么疑问，更无暇兼顾其他，只得跑，跑！现在我的前胸后背上已经印上了几个鞋印，倘若我躲得不再及时的话，他们这些鞋印可就印在我的脑门上啦！我得跑出这个寺庙，唯有逃出这个佛门所谓清净之地，我的小命才重新捏在我的手上。寺庙门前有两个守门的金刚，一不留神，露出了豺狼本相，我哪里还顾得上细看，趁他们不留意，一个翻身，便溜出了寺门。


嗨！不怨我说，这世间的一切景象，大抵都是虚幻之景。即便是与我们所朝夕共处的人，我们也往往瞧不见他们的本色。胸膛里悬着的那颗心，也不知在无端之间变换了多少颜色。更何况是——基督，还有佛陀。宗教里的人士总是宣扬天国和净土，永生或者来世。可是要我说，他们所讲的这些，归根到底，也难逃“虚假”二字。即便是一脸黑红的阎罗，也逃不出“虚假”。那么，这样讲来的话，不论是世间还是别的地儿，都归是虚假的。我们活，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即便因厌恶这份虚假而死，也不过是死到了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啊，一想到这儿，我的脑袋又开始嗡嗡地疼起来。不过好在，这头痛不似之前那般强烈。老先生几个推拿，我的头痛差不多也就消除了。老先生现在可是满头大汗呐，为了给我治疗，他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休息，就只是一个劲儿地捏我的肩膀，帮助我按摩头上、脖子上的穴位。我对这方面可没什么研究，也未曾见过老先生这按摩的手法，但想来应当是中医中哪部古籍所记载的，实属难得。我呀，虽说坐在这椅子上有一段时间了，但却并无什么不得劲儿的情况发生，因此，倒也可以继续坐一会儿。说实在的，我还真是想让老先生继续给我舒筋活络一番。而且，我知道，虽说老先生给我推拿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头疼的症状，也不过只是缓解而已，至于根除，倒还得另说。


刚才想的多，脑袋是一阵阵地疼。好在有老先生给我按摩，否则的话，这思想可就麻乱成一团了。倘若真是如此，头疼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我就不能再东想西想了。这才是真正令人难受的地方。我还记得小时候，大概是七八岁的年纪。那时候贪玩儿，放学回家将书包一丢就往大街上跑，直到天夜了，才回家吃饭。娘生气，罚我写作业，或者背书。就呆在一屋里，呆上个一两个小时，哪儿也不准去。我大概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一本书翻来覆去，觉得其中所写，不过一通狗屁。因此索性丢了去，自个儿一个人找乐子。至于老师所布置的作业，在那时的我看来，也不过寥寥。因此，这一两个小时里，总会闲剩下大把时光。我就坐在凳子上，对面是书桌，铺着一张纸，自个儿提着一支笔，在纸上胡乱涂鸦。这纸画掉了三四张，事儿想的却不少。我那时候酷爱志怪，常常搜罗些故事，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拿出来想想以作消遣。那时候虽说一个人呆在小屋里，可从不会感到孤独，恰恰相反，总是觉得相当热闹。吹一口仙气儿，书上所画，故事中所有，电视中所演，这些人物形象就全都活了。在房梁上打吊，台灯上翻筋斗，给我运笔，或者两三个一起，扯着我娘的扎头绳跳绳。呐，呐。就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会感到孤独呢？在那个时间，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并非是孤独而是欢欣。


然而，这样欢欣的情景，却总有溜掉的时候，并且不再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年龄的增长，不知为何，那些曾经陪我度过无数个寂寞时光的他们，就再也不曾出现。那时候我感到悲凉，亦感到愤怒，仿佛自己遭受欺骗和背叛。那段时间我十分沮丧，总觉得自己以前像小丑一般，被他们耍得团团转，而如今他们不辞而别，肯定是藏在某一处偷偷瞧我恼羞成怒的模样。这样一想，我就越发不想让他们的贼计得逞，自个儿一个人走在放学路上，往往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姿态，但实际上，这不过是我伪装出的假象罢了。我的内心万分凄苦，没有谁能够理解。不仅如此，我还因此而失声痛哭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趴在床上，蒙上被子，一个人嚎啕大哭。那时候爹娘都在工作，无人陪在我身边，而我又弄丢了自己那些朋友——我曾经以此为傲，认为这世间只有我是他们的朋友，可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们抛弃我，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不用思索什么。而我呢，却傻傻地为他们灌注了这么多的感情。这样想着，不觉得悲从心来，遭遇欺骗和背叛之后的绝望也一并袭来，使我在那个下午，几乎消耗掉了全身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