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处的那段时间里,马姝——但愿你还能记得她——虽说仍像往常一般到我家中,与我玩耍,然而,我却刻意冷落她,甚至对她所做的游戏感到难以忍受——可是分明,在这之前,这游戏一直是我与马姝最爱!马姝以其年幼的天真和善良,原谅了我一次又一次对她的伤害,然而,虽说如此,时间久了,我也瞧见马姝那颗心上被我捶出了印痕。我是在无意中发现的,并对此感到震惊。在那段时间,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恶意竟然有如此力量。我感到愧疚,并因心疼而落泪。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每一次我瞧见马姝,心里都是锥心的痛,觉得自己实在是混账至极。然而,当我愧疚流泪完了之后,马姝再次走到我身边,与我讲话的时候,我又对她冷嘲热讽起来。
天哪!现在我回忆起这件事,简直就是羞愧难当,不仅如此,还想着将自己这张脸狠狠地抽上一巴掌。我对马姝的嘲讽,一直到她终于离我而去。此后,我周边便再也没有朋友,我行迹孤独,但却仍旧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实则自己悲伤的要死。回到家里,我锁上房门,一个人又低低地啜泣起来。我深感懊恼和愧疚,但却无法控制自己。我大抵是在那段时间尝试自 杀过的,然而却因怯弱对自己手下留情。小刀仅仅划破了我手腕上的一层皮,便再没能深入。我忍着疼痛,拿着刀的右手不住地颤抖,而微攥拳头的左手却毫无血色,甚至麻木。小刀割进我的手腕,我感受不到一点儿疼痛,但分明生机流逝地迅速。我感到害怕、恐惧,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甚至走遍了整个生死。我一个激灵,手腕一抖,小刀竟然脱手而出。
这二十多年来,我尝试自 杀了不下三次,可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失败。我甚至仅仅是将小刀在手腕上比量了一下,恐惧便将我俘获。这恐惧的缘由,应当并非是出于我对死亡的敬畏——那时我甚至对死亡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定义——而仅仅是出于对无限孤独的恐惧。那时我虽未见过死亡,却见过已死之人所呆的坟穴,仅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包。每路过此地,我都觉得会有飘荡在人间上千年的孤魂出没,趁着没人的时候给我当头一刀。或者——小时候我娘骗我,说千万不要去坟地玩耍,那儿的鬼魂常常借助小孩子的身体重现于世。我娘对于小孩子的谎言,让我长时间深陷恐惧之中,使我在同龄人眼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他们这样说我,我绝对不还嘴,因为我的确相当害怕坟地。我不仅自己害怕,还规劝他们也不要去,我把我娘欺骗我的谎言当作真理讲给他们听,企图使他们迷途知返,谁料他们却笑得更加猖獗。他们几个有胆气的男生,浩浩荡荡地往坟地出发,我却一直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然后颓然坐下。
那时候我心地善良,对于友情,如生命一般珍视。我在那个有风的傍晚里靠着墙角颓然坐下,心里无比悲凉。那个傍晚,在我的朋友们离去之后,我的脑海中满是他们被鬼怪夺去肉体之后的情景。我想象着他们的灵魂畏畏缩缩的样子,想象着他们肉体被别人占据的情景,鬼魂们因得到重见光明的大欢喜后而猖獗地大笑。一想到我与我的朋友将不复相见,我的泪水立马涌了出来。虽说这样,但更令我深感绝望的,便是我想到了我那几位朋友将永远忍受孤独之苦。想到这儿,我的心里渗出血来。
我靠着墙角哭了好长一会儿,简直是痛不欲生,大抵是天上的神明瞧见我这副样子不忍心,于是在问清缘由之后,让我那几位朋友平安归来。他们出现在他们曾经离开的那条道路上,神色如往常一般趾高气扬,仿佛凯旋的将军一般。他们路过我,装作十分惊讶地样子说:
“喂,你们瞧,这个胆小鬼还在哭。”
随后就是响亮地嘲弄之声。
那时我在专心哭泣,并未对他们的嘲弄作何理会。但是,当我听到熟悉的笑声之后,却霍然站起,将我那个朋友吓得惊慌失措。
“马敬善,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这样说着,一脚踹在了我的屁股上。
我却仿佛不知情般,拿眼睛仔细瞧着他们几个人。当我瞧见他们眼中的戏谑与不屑的时候,我知道了我的朋友们回来了,他们并未像我娘说的那般被鬼魂掳走肉体,而是平平安安地重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得知此事之后,我突然像疯子一般将我面前的朋友紧紧抱住,然后不住地大笑。
他们被我癫狂的状态吓了一大跳,被我紧紧箍住的那位朋友神色惊慌,想要挣脱我的束缚,然而到了最后,他便放弃了抵抗。
他的声音柔和起来,向我说:“我说你小子怎么了?又哭又笑,莫不成给鬼上身了不成?”
然而纵使他聪明无边,也不会想到在那一个傍晚,我简直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对于死亡之后,即陷入无边孤独的恐惧,使我对死亡产生了畏惧——要知道,那时候我之所想要自 杀,就是因为承受不住孤独带给我的痛苦,我想要逃离这种孤独,而绝非让这孤独将我俘获。倘若在这之前,我娘并未骗我,或许我左手捏着的小刀,就割断了右手手腕的动脉了。
小刀掉在地上之后,我冷汗涔涔,旋即泪流满面。我这哭泣不是为了别的,恰恰是对自己走投无路的悲哀的表示。生是孤独,死是孤独,我的内心填满孤独,这孤独坠得我心里发慌,沉重使我的生命几近跌倒。一个声音告诉我说,我必须要实现自我救赎,否则的话,终其一生,我都将戴着孤独所铸就的沉重的枷锁。这枷锁万分沉重,将我的颈骨压折。我的双膝跪了下去,脑袋低到尘埃里。
我得去求得马姝的原谅。我说。只有这个法子,是我打破枷锁的唯一可能。然而,不等我落实自己的计划,马姝却又来问我近几天怎么了。
我感到十分惊异,不仅如此,我简直对马姝感激涕零。
之前我丢失了朋友,一个人上下学,为了赌气,就装作兴高采烈,只要有人经过,我就愚蠢地哈哈大笑,做出自得其乐的样子。这方法虽未使得我心情舒缓,但是,却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纵使马姝,也被我以假乱真的高超演技骗过,从而对我的作为无比失望。然而,在我尝试自杀失败之后,我再也没有兴致去做出那般愚蠢的伪装,我的灵魂几乎瘪掉,耷拉在我的肩上,我还能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吗?当然不。
我终日游荡,昏昏沉沉,面色忧郁,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虽然不再一回到家便将自己锁在房子里蒙头大哭,但是明眼人看来,却比那还糟。我终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教谁看了都会心疼。那时候我们年纪尚小,心里装满了善良,瞧见我这个样子,即便是曾经被我伤害的朋友们也向我发出询问。
我坐在教室后面,瞧见身边围起的一个圈儿,他们有着熟悉可爱的面容。我在这圈中感受到了温暖,随即我落下泪来,并大声地向他们道歉。
对友情失而复得的喜悦,其实仅仅持续了相当有限的一段时间。我之前的朋友虽说都回到了我的身边,然而,在经历自杀之后,我却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不仅如此,就连我的性格,也变得无比阴郁、寡欢。我时常感到厌倦,而且,紧随厌倦而来的,便是厌恶。我常常在与我的朋友们做游戏的时候,产生这种并不讨人喜欢的情绪。前一刻,我还是无比欢喜,可是下一刻,我就恨不得马上脱离这个小小的团体。他们和我们所做的游戏在我瞧来是如此的愚蠢幼稚,他们的快乐在我看来简直如疯子的欢笑般毫无理由。他们跳绳、踢毽子、过家家,在我的眼中,简直成了罪恶之源。就连带领我们做游戏的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在我看来,也不过是矫揉造作罢了。
重获友情之后的格格不入,让我无比惶恐。我想要找个知心人去倾诉,然而,当我跟马姝隔桌而坐的时候,我突然又失去了任何讲述的兴趣。我们两个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又或者是些玩笑。我能清楚地知道,在那天的谈话当中,马姝极尽其所有才华,为的只是向我讲一个又一个的笑话,以博我一笑。然而,平素一贯爱听笑话的我,在那个时候却显得无动于衷。非但如此,我竟然觉得马姝所讲的笑话极其愚蠢,马姝也像个滑稽的小丑一般。我极力掩饰着我这种情绪,为的就是不想让马姝伤心。我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无动于衷,一只手放在胸口,并向马姝致歉,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下。马姝的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她想要留下来照顾我,可是我拒绝了她。我一个人瑟瑟缩缩地回到房间,仰面倒在床上,整个人像发病一般战栗。
这是病吧,是病吧?肯定是。然而年幼的我却不敢将我的病情告诉父母,只得在其中饱受煎熬。有时候父母看出我神态异常,向我发出询问,也都被我以巧妙的谎言掩饰而过。不瞒你说,自小的时候,我便展露出说谎的天赋,从而使我掩饰住我所做之事的真正目的,或能以此掩盖我内心的真实。我曾因为具备这样神奇的技能而兴奋不已。在我看来,谎话于我,简直就像一副盔甲,将我的精神和肉体紧紧裹住,绝不轻易示人。每次爹娘向我问及此事,我都会巧妙地搪塞过去,让他们抓不住任何把柄。后来,我又向我的老师、同学,讲出同样一套谎言,以保全自己。那时候我已认定,自己肯定是生了一场病,才致使对世间对周围一切所有都心存厌恶,然而我不敢张口。我害怕自己讲出内心所想,就会被世人——我温慈的父母、亲切的老师送到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个异数,从而笃定我精神方面存在问题。
好在我学会了说谎,才没使我在短时间里露出马脚,甚至较为出色地骗过了他们。不仅如此,我还学会了逢场作戏,这一技能的使用,使我更是在与同龄人的相处之中游刃有余。然而,我必须要说明的一点儿,就是我根本不喜欢与周围的朋友打交道,那时的我们都十分善良,他们与我相处的时候是拿出一颗赤子之心与我坦诚相待,可是我在与他们的相处之中却无法做到公平。我说,他们向我掏付真心,我却将我的真心掩藏在谎言之下,他们瞧不见里面的真实情景,所能见着的,不过是虚假罢了。正因如此,我的良知才使我战栗不已,我总觉得惶恐,并且不愿意再欺骗我的朋友。我自知无法在他们面前揭露自己,因此只得与他们远离。我说,这是以我那个时候的智力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