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走在清晨的河流旁
话虽如此,跟随着本心去走。可是念叨完这句话后,疑问也就随之生了出来:这本心是什么?换句话说,我之前苦苦寻找的光亮,究竟是什么?话问到这儿,有些人便对我不屑一顾了:都说本心,自然就是你的本心,既然是你的本心,自然是你之所想……如此如此。他这样不嫌麻烦地介绍完,我的疑惑便又生了出来:我所想的东西……它绝对不都是对的,不仅如此,还狭隘、浅薄得很,既然这样的话……那它也能指引我自己走出困境,即走出这一片迷茫之地吗?我对自己所想的东西熟悉得很,正是因为过于熟悉,所以我才产生这样的疑问,才因此感到担忧。
然而,我这样一发问,对面的那位先生却又不搭话了,只顾忙乎自己手头的工作。我想要提醒下他,请他帮忙做答,却见他神情冷漠,一脸不屑。
“喂,说白了,你连自己要找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
“当然了,你自然是对自己要找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什么?”我对他的话感到不解。
“倘若你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东西的话,那么——你眼前的大雾,不就散尽了嘛?换句话说,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碍你的视听了。”
“那照你这般说……”
“照我这般说,你这几年,都在做一件事儿,就是犯傻。牧羊人尚且知道自己要去沙漠寻找宝藏,这宝藏在金字塔下,这金字塔在埃及,可是你呢?我问问你,你除了知道自己要去寻找一束光亮,你还知道什么?你对其他一无所知。你不知道这光所处的位置,不知道它以什么形式存在,即便有一天这光就在你的身边,你也会轻而易举地错失它。”
我汗颜,觉得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对我所要追求的东西一无所知,甚至——照他这样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我这几年所做的事儿,就是犯傻。我虽然在这几年中一直在行走,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回到原点,也就是说,归根结底,我跟那些从未走动的人一样。
“我跟你说,你就是急于求成,甚至连走路之前,都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走哪条道路,以至于——想要回避这问题,倒也简单,但问题答案不应当从外面寻找,反倒是该从自己这儿。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外界可给不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自个儿得好好想想。”
好嘛,他说完这话,便飘然离去了,也不问我到底听没听懂。但是,这个人虽然说话含混,总喜欢将一些简单的东西绕得复杂——或说是我在这个方面想的简单?——所讲的话,倒有不少可取之处。不仅如此,我在听他讲完之后,一个人又慢慢寻思,更觉得我应当照他所说去做。
我急于求成,这一点儿,他倒是说准了。不仅是我,我周围和我同龄的青年们,也大抵有这个毛病。我们这毛病——呐,归根结底,还是来源于我们对未来生活的忧虑。倘若这忧虑一旦消失,我们的病自然也就不药而愈。但是想要这忧虑消失,何其困难,这可绝非是吃一剂药,就能根治的。我这担忧,细算下来,来源甚早。往前追溯的话,大抵能在我大一的时候就能略略地瞧见这影子。我因此找过心理老师,但是所谈结果并不如意,相反,倒是我忧虑更甚。此后的每一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随着我的一事无成,我更是觉得这忧虑已经渗进血里,使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毒在我的心里咕嘟咕嘟地响,我更是无法静下心来。有好几次,我明知道自己所走的不过是荒唐路,但却无法——或很难停下脚步冷静地想一想。在行走的过程中停下脚步,这于我而言相当可怕。长久以来,我都是在不停地行走,不停地行走,虽说方向不明,目标未定,但毕竟——如我之前所说,我的内心能够得到安慰,而不至于使我过早的在毒火烘烤之下感受到绝望。
但是现如今,我必须得停下赶路的步伐了。
我站在河边,形单影只,面容憔悴。我知道我肯定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一条河的身边,因为我是个赶路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我的确从未停止过行走。如今我走到了一条河的身边——我说,这可是在我行走的过程中,第一次如此亲近一条河。以前的时候,我远远地听到河流涌动的声响,我都会绕道而行。我知道前面是一条河,但我不去见她,我是个行客,我得行走,绝不能让一条河挡住了我的去路——尽管我不知道,我究竟要去哪里。
但就在刚才,我在行走的过程中听到一条河响亮地流淌,那声音好像是对我的呼唤。我感到好奇,所以我就来到这河的身边。河流仍在响亮地流淌,我站在河的身边,如她的朋友一般,我想要听清河流的表达,我已经站在这儿将近一天了。的确,将近一天了。看看天色,现在已经到了傍晚,不久之后暮色就要席卷而来,气温骤降,寒风乍起,河流仍在响亮地流淌。
清晨的时候我站在这儿,中午的时候我站在这儿,黄昏的时候我站在这儿.我是第一次聆听到一条河流流淌的声音,这声音如同对我的呼唤,又如同给我某种答复。我站在这儿,听我的朋友跟我说心里话。
该停下了。她对我说,声音明亮清脆,如同溪涧一般。
我于是停了下来。——其实我早就停了下来,我在清晨就站在了她的身边,她没有必要在晚上才给我答复。
我在河流的身边找了块大石头,坐在上面,摆出思考的姿势。对,我得思考,既然我停止了行走,那么,我总得想点儿什么才好,否则的话,则又会坠入空虚之中难以自拔。夜晚来临,四周变的黑黢黢,只有向上看,才能瞧见一些黯淡的星。今晚无月——或说有,只不过我瞧不见——因此这天地黑得异常,除了我头顶上黯淡的星外,就只剩下河流涌起的浪花是明亮的了。我的目光穿过这一条河,瞧见河的对岸也是一片黑暗,那是我即将要去的地方,我得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是的,的确应该如此。搬一块石头垫到自己的屁股底下,摆出个思考的姿势来,好好想想吧。我都走了那样长的一段路,从未停下脚步歇息过,如今就算是休息吧,我所要思考的事儿,就在这休息中完成吧。
想要思考。就是因为这个念头的出现,所以我才又萌生了离开的念头。我对自己说:我要离开。
城市向来是快节奏的,身在其中,总觉得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在这种环境下想事情,就如同摊煎饼一般,一个鸡蛋磕在上面,随即如水般流动,生了熟了,撒上葱花,不一会儿就定了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绝对不行。我告诉你个秘密:我所想之事,可是关系到我的人生。
这也并不能算是秘密,至少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身在迷茫当中——迷茫,我总是这样讲,说给别人听,人家听烦了,就觉得我怪异。总是跟我说:迷茫什么呢?你现在有工作吧,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不就行了,我就不明白你到底在迷茫什么。这话说的没毛病,可我总觉得……我的话尚未说完,就给对方打断了,教训我,说:你总觉得,你总觉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问题出在哪里?就是因为自己想的事儿太多!你的忧虑、自卑、恐慌,还有——迷茫!说到底,都是你自个儿凭空想出来的。我跟你说,你每天这样神经兮兮的,简直得了妄想症——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去医院看看总是好的。
他这样色厉内荏地教训我,使我的内心感受到了不安。我倒是从来不怎么怀疑自己得了妄想症,但是——如他所说,我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已经影响到我工作的效率。他跟我说,我这样东想西想,倒不如想想自己应如何做,才能讨得老板欢心,或说能够在年底得到加薪的机会。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他一贯是个相当柔和的人——对我说:敬善,工作来之不易,这可相当于是你的饭碗。牢牢地捧住它,你就有饭吃,不至于受冻挨饿遭人白眼;但是倘若丢弃,实在是得不偿失。唉,我知道你最近忧虑重重,甚至有了辞掉这份工作的念头,但是我还是劝你——以哥哥的身份告诫你,不要辞职。有什么疑惑不满的事儿就说出来,跟我,跟大家。憋在心里总是不好的,容易系成结,或者死扣。我倒是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你,你呢,现在年轻,总是有很多想法,觉得有很多尝试的机会,但是我跟你说——机会虽多,但往往总是在不断尝试地过程中丢弃的。敬善,你好好思量下这句话,看看它到底在不在理。倘若你真能懂得其中意思,那么,多余的话我也不用再说,敬善——他拍拍我的肩膀,语气温柔地对我说:好好想想。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离去。我自个儿一个人留在原地,思忖着他刚才跟我说的话。他说得在理,这我当然知道,不仅如此,我平日里也会用这话来告诫自己,但所说的内容,之于他所讲,又有不少出入。他说:机会虽多,但总是在不断尝试中丢失的。我却说:机会很多,但总是在犹疑中错过的。这两句话于我看来,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要说受用,我还是倾向于后者——但是,这话我虽说时刻告诉自己,却不见得每天都按照这说法去做,恰恰相反,倘若刚才他不提及,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如今的我,确实是犹疑不定,而且,如他所说,我的想法也不少,总想着各种各样的尝试。这许许多多的想法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要选择哪个又对哪个进行尝试,因此,就产生了犹疑。举棋不定,但时间总是在流逝。我人生的坦途就在这不断流逝的时间中变得狭隘,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仍旧举棋不定。
这世间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说法,乍看起来,都很有道理。倘若细细思量,虽说多少有些出入,但总归并不明显。我现在便是迷失在这不知对错的道理之中。迷失于其间,并在这儿举棋不定。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留下。我想要停下脚步好好想想,我想要背起行囊继续前行。这几日我尽是在思量这件事,每天下班之后,早早地躺在床上,脑中便开始这样的争斗。这争斗不过一周,我却有点儿受不了了。再也按捺不住心里所想,敲开张远的门,将我的困惑告知于他。
他瞧见我一副憔悴的模样,知道我久被这煎熬折磨。自然不敢仓促作答,而是坐在床上好好想。不久之后,他便开口,问我离开之后的打算。我说没有,只想着这次回家好好想想。他问我,说:回家想的话——你还要你的爹娘去养你吗?他这样反问一句,我的心倒是给揪了起来,悬到高空,给他一捏,啪,从上面掉了下来,摔成了一滩番茄酱。
我得承认,之前我说要回家的时候,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可是,那时候我所有的想法,都是避重就轻——呐,不要觉得可笑,事实就是如此。“给父母继续养着”这话便像是一块礁石一般,堵在我航行的海口,倘若我想要继续往前行进,就得绕过这一障碍。那时我心里当然也想过——我所要想的一切,都可以在工作的空闲时间,然而……总有什么东西,拉扯着我的身心,想要使我离开。我所讲的一切,大抵都是回家的借口罢了。至于之前所说,想要停下来好好想想,大概就是虚假的伪饰吧?如今这伪饰给张远一语戳破,我竟然觉得有些羞赧。
不是羞赧,我只能说,那天晚上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