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雪与祥龙也是从小到大的同班同学,雨潇与晓鹭关系好,他俩的弟弟妹妹关系也不错。
不过,晓雪和祥龙两人却绝少去对方家里玩。但是一起玩的地方反而比雨潇和晓鹭更多,除了也常去红梅冷饮店,还有少儿图书馆,桂园公园,青少年宫,展览馆,总工会大院……进入初中后,他俩每到周末还经常去工人文化宫,花上五分钱看一场电视,那时候电视系列剧总是在周末播出,《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
而袁父对祥龙和晓雪的要好关系,反而不如对雨潇和晓鹭关系的了解。
祥龙和晓雪同学六年半,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到青春初苏的少男少女,一旦分开,还有些不舍,两人相约去红梅冷饮店坐一坐。其他如公园如图书馆如青少年宫,仅仅只是聚会地点,而红梅冷饮店是唯一可以有物质享受的地方。所以去红梅冷饮店代表的是一种规格。
所以两个人舍弃了历来习惯的酸梅汤,而郑重其事地点了冰咖啡。以价格的不菲来代表意义的隆重。这是祥龙的提议,晓雪自然附议。晓雪其实并不喜欢喝咖啡——有一股药味。她如此评说。
你不爱喝,可以点别的啊!祥龙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只要你高兴,我可以陪着你喝咖啡!晓雪柔柔地说。
祥龙直撇嘴,你这个性格啊,怎么有点像我哥哥!
是吗,不过你的性格不像你哥哥,你比你哥哥有趣味!晓雪说话虽然斯斯文文,细声细气,但却很率直。
这次我去一中,你失约了!祥龙说。若是袁雨潇,这样的话绝不会说,袁祥龙却是一定要说的。
没办法,我拗不过爸爸,对不起!晓雪叹得无声无息。
以后我虽然没在你面前,谁要是欺负你,比如在你背上贴乌龟啊,把你辫子绑到椅子靠背上之类的。你还是可以告诉我!祥龙说着,把右臂一屈,隆起肱二头肌。他从小就以晓雪的保护神自居。
晓雪抿嘴一笑,算是表示了谢意,随即她在祥龙举起的右手上有了新发现,哎呀,戴上新手表了啊——还是上海表哪!
老潇考上大学,我爸奖给他一块新表。我爸是绝对平均主义者,从小到大,我们哥俩的东西都是决无偏向的,所以也给我买了一块!我哥哥的当时就给他了,我的这块,本来还想藏一段时间。不过,哈哈,我一点都不急,这是我爸的老套路了,我明白哥哥有的我也必然有!在我爸眼里,我还是那个可以哄一哄的屁事不懂的小儿童,他从来没有发展的眼光!
晓雪嘴一撇,但还是带着笑,你嘚瑟,你也是沾了你哥哥的光了。
话不能这么说——然后我的重点学校录取通知也来了了,意义也是一样重大的!所以爸爸把那块表拿出来奖了我,还故意做得像是刚刚从外面买来的,其实那表在衣柜抽屉里藏了几天了!这回啊,哥哥考上大学,我上了重点,也算双喜临门,只是我却有压力了。爸爸说,你哥哥做出榜样了,现在该看你的了!
这回啊,我姐姐没考好,我上了重点,却也有压力了。妈妈说,你姐姐没考好,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那我们两个这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就是喜欢胡说八道!晓雪笑得捂着肚子。
唉,这回我们两个倒是比翼双飞,可惜你姐姐却要重新补习,不能与我哥哥成双成对了!
晓雪有点窘,哎哎,不会用成语可不可以不用啊!
我觉得我的成语用得恰如其分啊,丝丝入扣,天造地设。
讨厌!
哎,话讲到这里,你说我哥哥和你姐姐有那回事没有?
晓雪脸一红,他们的事我怎么知道……不是还有一个莫清哥哥么!
这就是我今天要报道给你的一个重大新闻,我哥哥不去读大学了,所以……
什么?你哥哥不去读大学了?即使是斯文的晓雪,也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我哥哥大学录取通知和考取税务局的通知同一天到达,家里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哥哥参加工作,所以现在,莫清去外地读书,我哥哥和你姐姐还留在家里,所以他俩算是没分开地方,这个……你明白了吗?
晓雪低着头想了半天,祥龙耐着性子待她想清,好容易她抬头了,依然如平日细声细气地说,参加工作倒也有道理……
你想了半天就是想这个啊?祥龙一脸的不满。
你要我说什么?晓雪一脸的奇怪。
我哥哥和你姐姐的事啊!
哎呀,你真能操空心,早熟!晓雪脸又红了,伸了手指弹了一下祥龙的脑门,这是她嗔怪时的习惯动作。
有你这么不关心姐姐的么!祥龙有些不满,扭一扭晓雪的小耳朵。
我怎么不关心了,这种事,我关心有什么用啊,又帮不上什么忙。
你真的是像我哥哥那消极性格,我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一定会关心着!
有你关心不就行了,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你性格也像我姐姐,爱唠叨,自己的事管不好,却又咸婆婆操辣心,爱管别人的事。你有这份心,不如多放在学习上吧,你现在也是重点学校的高材生了。
你也是啊!我们彼此彼此,难兄难弟,齐头并进,殊途同归,干杯!祥龙最怕被她说自己婆婆妈妈,止了这个话头,端起冰咖啡。
成语大王,闭了你的成语嘴巴行不!晓雪笑得把冰咖啡喷了一地。
两个人虽然不再同校,依旧保持着曾经的密切关系,袁祥龙一周回家一次,周六晚上,便会和于晓雪去工人文化宫看电视连续剧,现在文化宫是大屏幕的投影电视,票价也由五分钱涨到一角钱了。这一向周六都是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两个人看得是如痴如醉。
在学校寄宿,离开父母拘束的袁祥龙,尽情享受着他希望得到的自由。虽然在教室里他有一个学生自小养成的规矩,但到了寝室,天性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他不但爱生事,而且运气极其不佳,回回都撞在生活老师的枪口上,历史为他记载在生活老师印象中的事迹有:
在寝室模仿卓别林走鸭子步,引起围观,结果影响了一栋楼的熄灯睡觉;
熄灯后睡在床上吹口琴;
每晚都是寝室夜谈会的积极分子,尤其是每个周五晚,倡导并积极参与闹腾到半夜的所谓“寝室周末文艺晚会”;
晚自习偷偷到附近的师范大学看露天电影,翻墙回寝室时骑在墙头被抓个正着;
给生活老师取绰号,编排故事,并被暗中潜伏的生活老师抓到现行;
拿水果刀朝寝室门上练习飞刀,差点扎到推门进来的生活老师,据说这是在学习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里面的囚长;
把同学的调羹、钢笔之类藏起来,然后贼喊捉贼地帮同学破案,据说这是看了电视剧《玫瑰香奇案》和电影《405谋杀案》以后的后遗症……
这些烂账一而再再而三地积累下来,终于让生活老师忍无可忍,停了袁祥龙的餐,勒令他卷了铺盖回家。
食堂吃饭不是自己单独购买的,而是八人一桌,八份饭菜。现在少了他一份,他只能干瞪眼。
家是自然不敢回的,得瞒着家里。于是就开始了和生活老师打游击捉迷藏的生涯。
睡觉的事情好解决一点,熄灯前可以躲到别的同学蚊帐中去蛰伏着,待到熄了灯再回到自己床上,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再也不敢在寝室夜谈会施展口才,虽然因此听着别人畅谈,把他憋得几乎吐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吃饭是个大问题。生活老师停餐的时间拿捏得很绝,刚好是袁祥龙把家里给的一十三块钱伙食费交到了学校财务室的第二天。
本来有这一十三块钱,他精打细算熬上一个月也没问题,反正到下月月初,家里又会给新的伙食费了。
袁祥龙试图到财务室要回伙食费,但会计说已经做了账了,按财务制度要到月底才能冲红字退钱。不管这说法是真是假,他既不懂,又自知理亏,也不敢争执,事情若闹大了,校方通知家长就麻烦了。
这样形势就严峻了,这个月袁祥龙要打饥荒。
其实,袁祥龙同学本来还可以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向老师检讨,争取过关。
但袁祥龙不愿意这么做,他觉得老师的招太阴损。
与他一道被停餐的还有一个同样调皮捣蛋的同学米泉,两个人在对老师的看法达成一致后,决定建立同盟,抱团取暖,顽抗到底,不单独与老师媾和。没想到,只扛了两天,米泉同学就站不稳立场,悄悄地向生活老师递交了一份极为深刻的检讨,并且当面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据知情的同学说,他作保证时还声泪俱下。第二天餐桌上就恢复了米泉的份饭。
袁祥龙遭此背叛,怒火攻心,那倔强劲上来,越发不肯屈服了。
米泉同学低声下气向他解释,实在是口袋里没钱,又不敢跟父母说,不得已折腰,并劝袁祥龙也低一低头算了。是别人劝说还好,是米泉来劝说,袁祥龙除了骂一声叛徒甫志高之外,不再搭理他,米泉自觉在他面前理短,灰溜溜走了。
一个转了弯,另一个死挺的便格外特出,生活老师在校园碰到他越发没有好脸色。
袁祥龙决心下月月初领到伙食费,不再交财务室,自己到校外小店里啃馒头过生活,打持久战。
但是首先得把这一个月熬过去。
祥龙每周回家时,可以得到一块钱的零用钱——有个专用名词叫做“白饭票钱”,是专款专用的,这个钱主要是供他在自己那一份饭菜不够量时去食堂小窗口加白饭的——没有菜,只加饭,谓之“白饭”。食堂小窗口主要是对老师开的,但有白饭对学生供应,一角七分钱一斤饭票。一块钱正好满足一周加饭的需要。父母知道,十多岁的少年正长身体,饭量是很大的,而一餐三两的份额显然不够。
但仅用加饭的钱来作全部伙食费,那就不够了,即使他完全不要菜而去食堂窗口买白饭吃,这一周一块钱,肚子撑不下去,面子也撑不下去。
去校门口的粉店吃一碗最便宜的光头粉,都要一角三分钱。一周一十七碗粉要两块多钱。
维持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感觉有些走投无路,只得向哥哥求援。
周六傍晚祥龙回了家,憋到夜里父母房间的灯熄了,才停止了装腔作势的酣声,悄无声息地从上铺溜下来,雨潇把枕头下早准备好的五块钱递给他。谢谢哥哥大人!祥龙这会儿嘴甜得腻人。他拿了钱,在哥哥面前倒不隐瞒,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甚至自己那一桩桩光辉劣迹,也决不稍作删减,全部竹筒倒豆子。雨潇听得有些无语,这些事情自然很不合他心底的规矩,但从小到大,这位弟弟大人没事就爱出点状况,他对之都习惯到麻木不仁了。只是现在,自己一肚子烦恼,听了这类事便觉得格外堵心,好歹是个兄长,教训几句是必须的,你也是个高中生了,该有一点做人的修养了,一日为师,终身是父,给老师写个检讨很丢面子吗?况且,本来就是你有错在先,再说,你这么硬挺着有什么好处?打算以后就永远靠借钱过日子?
祥龙虽不全以哥哥说的为然,但刚借到钱,心情大好,也不能不顾哥哥的面子,尽力陪笑说,哥啊,怎么会永远靠借钱过日子呢,我不信老师会做那么绝。
你不信,万一……
嘘——祥龙抑住哥哥不觉间高起来的声调,哥啊,从小到大,你总是想万一出现的最坏情况,我总是想万一出现的最好情况。你是悲观主义者,我是乐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者!
是的是的,你总怕明天有什么不测,总想把好的留到最后,而我总是享受目前,吃一盘枣子,你每次都选最小的,想留着大的,我刚好相反,结果你吃的永远是其中最小的,我吃的永远是其中最大的,这就是现实啊!你这个现实主义者看不明白?
雨潇心中一动,这话简直真理得像一加一等于二。但此刻他无心作哲学挖掘,还是继续他的劝导,你看人家米泉,怎么就知道转弯呢,人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这话一出来,祥龙本来陪笑的脸都阴了下来,你一提这个叛徒我就有气,不是他违反同盟条约,我还不至于处在这么难堪的境地,所以,我才更要坚持下去不让老师轻易得逞,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雨潇气得发笑,你没得脑膜炎吧,他当叛徒你去跟他较劲就是,你跟老师较什么劲啊!
这是老师搞的各个击破的诡计啊,我不跟他挺着,他还以为他的分化瓦解战术有多高明呢!
雨潇简直想把他一脚踹下床去,不管老师做什么,他是为你好!
哥啊,咳咳,你越来越像老头子了!祥龙撇撇嘴,朝父母的房间一指。
我拿你脑壳痛!睡觉去。
谢谢哥哥大人!祥龙敬了一个礼,笑嘻嘻地爬到上铺去,爬到半道又问,老哥,我再问你一个事,你那条手帕到底是哪个的?
这么晚了,你有完没完,什么手帕?
那条绣着菊花的手帕。
那手帕怎么啦?雨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刚上来的一点睡意烟消云散。
祥龙见他这样,一个转身又溜下来了,我有时候清早比你醒得早些,无意几次看见你把那手帕放枕头上贴脸睡着,我特意悄悄看了一下,印象中你的手帕没有带花的,所以我猜那是你女朋友送的,这应该是合情合理合逻辑的吧?我够不够算一个福尔摩斯二世!
少胡说!雨潇知道自己曾经嗅那手帕催眠,不意竟被祥龙发现,一时难堪之极。
嘿嘿,你的脸色已出卖你啦!祥龙狡黠地一笑,哥啊,我实在好奇啊,多嘴问一句,你和晓雪的姐姐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啊?
你管得真宽哪!雨潇狼狈至极,告诉你,那手帕肯定不是晓鹭的!
他把自己和晓鹭之间洗清白要紧,别的先不管。
不用紧张!我当然知道不是鹭姐姐的!祥龙洋洋得意,我已经作过调查核实了!
什么意思?怎么个调查核实?
嘘——我最开始理所当然地觉得那东西是鹭姐姐给你的……定情物之类……咳咳,你又没其他玩得好的女同学,我问晓雪,她也不清楚,反而一定要亲眼看看姐姐送给你的……纪念品,我呢只好偷偷拿出来给她看了一下……
什么?!雨潇身体一震,脑袋差点撞到上铺床板。
嘘——别把那边屋里的父母老人家吓醒啦——我只是暂借了一下,不是偷啊,我已经完璧归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