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色的人影很是奇异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也不见门帘挑起、也不见窗户推开,这么一个大活人,毫无征兆,突然之间凭空出现在屋内,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或者,压根就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或是这人的确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只见其人身材矮小,瘦如芦柴的身躯,紧紧裹在一领黑色劲装之内,让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又湿又滑,浑如一条毒蛇。那张颧骨高突又惨白惨白的脸庞,简直就像是颗地窖里发芽的土豆,大白天看上去,都是那般渗人。
比声音更甚,他身上似乎也是一股浓浓的酸腐味——莫非这家伙真的像条蛇一般常年爬在地下,数十年不见阳光,以至于被捂成了这样?
或者,根本就是一条修炼成精的毒蛇……
“刘爷您来了?奴家有失远迎,还望刘爷海涵。”花嫂看见那毒蛇一般的男子,早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走到男子面前,道声万福,回头看看坐在桌旁的老狼跟妇人,似乎有些为难地冲男子一笑,说道:“刘爷,真对不住,今儿这里已经有客人了——要不,刘爷您坐隔壁暖房——给刘爷上茶……”
男子并不出声,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在花嫂脸上扫了一圈,再看看妇人,又看看站在花嫂身后的小姑娘,回头盯着花嫂那张花一样的脸一眼不眨看了半天,一边看,一边不住地抽抽鼻子,似乎很享受花嫂身上那春花一般的淡淡香味。
他唯独没有看坐在桌旁的老狼。
或许,他的眼里根本就容不下老狼这么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少年。
“刘爷,暖房请……”花嫂被一个男人盯着看了半天,并未看出半分难堪之色,她莞尔一笑,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很是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男子呵呵一笑,又看看坐在桌旁低着头的妇人,悄无声息跟着花嫂出去了。
他的笑容跟他的脸色一样让人发憷。
“大婶抱歉,晚辈失陪片刻——大婶慢慢吃,不要客气。”老狼看花嫂领着那男子出去,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冲花嫂一拱手,放下茶杯就要走,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略一思索,回头看看站在身后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走过去低下头,冲小姑娘耳语了几句,又冲妇人一拱手,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起路来也跟吃饭一样,踏实而迅疾。
等老狼来到门外,村里早炸开了锅。
丁晓义一伙被老狼送上了路,他们留下的马匹兵械乃至身上的衣服之类却还在。如今一旦成为无主之物,那些方才还窝在房子里大气不敢出的村民们早已不顾一切冲了出来。好似饿狼见了肥羊、苍蝇碰到鲜肉,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直抢得天昏地暗杀声连天,为了一件死尸身上的衣服,不惜跟隔壁邻居乃至同胞兄弟针锋相对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老狼不动声色,又站在那个小土堆上,远远望着村口空地上正抢得不可开交的村民们,脸色静如止水。
不同于上次痛打那群骑马后生时的协作配合,此时的村民们,一时间好像全翻了脸,只认东西不认人,这个提着门闩,那个举着粪叉,看见别人碍着自个了就死命招呼,下手之狠,活似地狱里溜出来一群恶鬼。
这不,一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腰的老头子,眼看一个灰头灰脸呆头呆脑的小媳妇连撕带扯剥掉丁晓义身上那件早被鲜血沾染的衣服,生怕他脚上的靴子也给小媳妇抢走,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棍子将小媳妇打翻在地上,不管不顾拽下丁晓义脚上的粉靴,回头又从小媳妇怀里将那件染血的衣服硬生生抢走,转头逃走的瞬间,还不忘再踹小媳妇一脚;转过身还没跑出三步,又被一个从天而降披头散发的大婶一头撞了个狗啃泥,一阵撕咬过后,丁大公子的遗物又毫无疑问地跑到大婶怀中,只剩下满脸开花的老头子躺在寒风中哀嚎……
眨眼功夫,丁晓义跟他手下遗留下的物资:马匹、兵器、饰品、衣服乃至鞋袜都被村民抢了个精光,剩下一堆精赤条条的尸体扔在村口,远远望去,只见白花花一片,活似一堆退了毛的肥猪。
一群破头瘸腿的山民意犹未尽站在那里,擦着血迹抹着鼻涕,眼巴巴望着进山的土路,好似在期待上苍再给送来些什么。
突然间,一股烟尘冲天而起。
隆隆马蹄声中,大地都在跟着颤抖。
看来,上苍果然把什么东西给送进来了。
看动静,似乎是份厚礼。
可听这气势,好像来的又不是善茬。
不管送来了什么东西,这会只怕没那么好抢!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将今日的收获紧紧揽在怀里,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一阵“乒乒乓乓”的关门插窗声之后,村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又从猛兽变成了羔羊。
一同变成羔羊一声不响的还有那些方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的土狗土鸡以及土屋土坑上浑身是土的憨憨娃。
老狼依旧站在那里。
他知道一个马队正朝村里跑来。
“快马一十七匹,马背驮有重物,距离村口约三百步……”老狼默默站在那里,从马蹄声中,他大致判断出了这个马队的规模。
一起判断出的,还有那冲天的杀气。
三百步的距离,相对于一群快马,简直近在咫尺。
片刻功夫,老狼已望见一匹粟色的头马。
它们果然到了。
再一看,突然举得有些奇怪。
马队来到村口,未闻一声号令,那些骏马一下子止住飞奔的马蹄,猛然间,像一堆石像般站在了村口空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隆隆”马蹄声瞬间消失,飞到半空的黄尘也落了下来。
跟飞尘一道消失的,还有那股漫天的杀气。
没了尘土的干扰,村口又不算太远,老狼站在土堆上,那群快马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个高大俊逸膘肥体壮,那架势,来历绝不简单。
只是,不同于它们身躯的雄壮,那些骏马站在那里,一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简直不像一群扬鞭奋蹄的骏马,倒像是一帮日夜辛劳疲惫不堪的毛驴土骡子。
更奇怪的是,马背上居然空无一人,却都驮着些什么。
莫非,真是老天派遣这些骏马,给贫困的山民们送礼品来了?
真是他们的潦倒跟淳朴感动了上天?
只怕世上没有这般好事,他们似乎也不怎么良善,老狼寻思着,看看周围,脚下一用力,早贴着地面,几步跨到了村口。
那些马匹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见到来人,也不吃惊,依旧站在那里,硕大的眼睛中,分明流露出麻木不仁的神态。
看到马背上的东西,老狼不觉吃了一惊。
那不是什么礼品。
那是一堆人。
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