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九郡,各级衙司的驿馆一大早便收到烫金印、系红绸的最高等手令,手令于帛绢写就,由青州太守府颁出,上书:
“奉四公子命:今查得劣种入我青州,戕良田、毁农桑、恐有误百姓生计。
为偿诸民,特令郡、县、乡各级守尉收回废种,偿价石二十文,并馈民足数官卖良种。
然农时已近,时日不待,五日为限。逾期未交者,一经勘明,罚狱两季;所属尉中官吏之责,坐罪论治,依序严惩。”
四公子令一经签发,青州上下,莫敢不遵,浩浩荡荡开启了收缴鬼方毒种的行动。
大小官员,心中忧惧受了连坐的无妄之灾,各个睁大了眼睛盯着手下办事,同时躲在暗处监督同僚,生怕被某个托懒的蠢货连累。
一时间,各地的田曹司门前被前来交种、换种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欢欢喜喜拿着补偿的钱帛、扛着分发的官种跑回自家的田里开始当年的耕种,全然忘了数月前对那游商手中抗寒饱满的种子是如何的趋之若鹜。
春耕一月,苗盈二尺,天上几降甘露,土地湿润肥沃,连绵的田桑当中,已是大片的茵茵绿意。
卫子安此举,虽耗了青州五十余万两白银,亦断绝鬼方的诡计奏效,加之鬼方随青州田曹司一同降价贩种、亏本售卖,多多少少也损耗其三十万余银钱。
这几十万两银子,对大嬴来说不过皮毛,可对鬼方却是动了两成元气。
更有流言甚嚣尘上,传回鬼方境内,说是青州的田曹司、城卫司、司市司某日同时得了线报,有人暗中传信,告知其境内来了一伙心思叵测之人,装成商贩的队伍混于市井贩卖毒种,企图搅乱青州农桑农务,提醒三司注意提防,这才引起城卫司警觉,于坊间巡逻,查出端倪,引来四公子后续的应对措施。
此等流言缥缈无据,却传得有鼻子有眼,即使查不出源头、真伪,也令那远在北境之外的始作俑者坐立难安、将信将疑,不仅疑心到素日与自己不和的劲敌头上,连同知晓此事的心腹、同盟,也一并揣测怀疑。
渭水郡南市,两条街外,一处高门大宅悬了匾额,匾额之上覆了红绸,隐隐约约可辨得“伍宅”二字。
宅院的位置虽僻静了些,但地上几十条丈余的爆竹连绵不绝地震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一群闲着无聊的百姓听见动静,纷纷涌过来,围在巷口看起热闹。
“听说了嘛!这户人家当真有排面,那朱漆的行箧(xíng qiè 旅行用的箱子)、衣服细软、金瓶玉罐用马车拉了十多次才拉完!”
“看这府宅的姓氏不像是我们嬴人?哎,你知道打哪来的?”
“不知道……就知道是走河道来的,雇了整整两条漕船!”
当地的百姓咬着青枣、聚成群,兴致勃勃地议论起这户富贵人家的来由,清脆的咀嚼声不绝于耳,听得旁人口齿间也滋出清甜爽口的错觉来。
后头蹩脚的偏隅,两道人影躲在暗处静静看着眼前的喧嚷,相互不发一言。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一人瞄了眼身旁矮小的同伴,声音低沉:
“三孤涂的计划被人发觉了,赔了几十万两银子不说,你们特制的种子一粒都没有种进青州的土里。”
他露出一抹阴郁的笑,“可是该付给你们的银子却一分不少地送回了朱厌国境内……倒当真令人气恼啊!”
矮小之人立即语气不善地回击:“你在怀疑我?”
“哼!”
高个子脸色一沉,“你我日夜相随同行,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你其他的族人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他瞥了身下一眼,“也莫怪三孤涂疑心,这件事十分隐秘,又是孤涂君筹谋已久的计策,若非被人透了口风出去被大嬴的人发觉,此计一旦成功,鬼方的下任掌事非三孤涂莫属!”
矮小之人阴恻恻半眯了眼睛,“三孤涂与我朱厌联盟,他得利,朱厌便得利,双方绑在一条绳上,我们根本没有理由反水!”
他仰起头,鄙薄地看向高个子,“有这功夫试探我们,不如去查查你们那位如日中天的‘国舅’爷吧,他手里有幼子,又握了兵,就怕哪天再得了个军功,恐怕头顶上的光环就盖过你的三孤涂君了!”
“哼哼——”矮个子又森然冷笑,“三孤涂如今计划败露,非但无功,反而有过,在鬼方大掌事面前已是备受打压。你有机会该劝劝他,最好还是不要再生事端,免得丢了我们朱厌这个重要的盟友才是!”
此话一出,两人之间一片沉寂。
过了半盏茶功夫,高个子顿出几口气,换上谦和的语气,垂下头道:“段兄见谅,是在下鲁莽了。”
姓段的矮子暗自冷哼一声,没再给与回应,双手兜上兜帽正欲离开,忽然发现人群之中站了个相熟的身影,牵着匹高大的马同那府宅的管家有说有笑。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额头上一道扭曲突兀的疤痕,眼中的光如同毒蛇一般冰冷怨毒,钉在那人身上,兴奋又邪佞地吐出两字:
“是她!”
王谕所期一月还剩三日,宋星摇借着那匹军马的脚程总算来得及返回,入了渭水郡下的一处客栈,再过上一日,便可按时回到青州。
白日里沿街瞎逛,听见爆竹声响,好奇心大起,跟着人群挤过去看了一番热闹,哪知不过随意散心,当她抬头见到红绸之下的匾额上“伍宅”两个大字的时候,心里这弯还没转明白,已被门口的管事热情地拉进府里做客去了。
见到内厅里言笑晏晏地迎送宾客的两人,宋星摇这才猛然醒转,跑上前与那两人打过招呼:“星摇再见伍家主、伍夫人,恭贺家主、夫人乔迁之喜!”
伍家主爱妻之切,为了夫人晚年的身体着想,一早便定下了移居青州的计划。
月前办完了小儿子与吴姑娘的婚事,将曲水老宅的家业留给两位新人打理,这夫妇两人再无顾虑,雇了船舶,走曲水、泰河水路,带着一众家眷千里迢迢辗转回青州定居。
故人相见,自是亲热,尤其宋星摇又与自己的新媳交好,且身后另有身份贵重之人倚仗,伍夫人见了她,立刻拽她入了内室,聊起家常话来。
待见时辰已过了申时,宋星摇想起自己的马还不曾休息,担心耽搁了翌日的行程,笑着站起身告辞:“夫人见谅,星摇身上尚有要事未完,今日先告辞了。”
伍夫人心思澄明,知道她背后之人为何人,客套几句也不再多加阻拦,送她走到院中,拍拍手喊了仆从,“来人,你去为宋姑娘装上一盒府里特意定做的糕点来!”
说罢笑眯眯看向宋星摇,恳切言道:“星摇姑娘,往日妾身染疾,幸得大公子关怀,托请了百里先生为妾身治病,如今已然大好,妾身十分感激大公子与百里先生。只可惜当下才返青州,家务繁琐未定,无法亲自前去拜谒大公子与百里先生。星摇姑娘若得空,可否请姑娘代妾身先行致谢?”
宋星摇满口答应,看着那盒甜香诱人的糕点眼中冒光,笑嘻嘻接到手中道谢,心里偷偷对着卫子歌和百里仁两人道歉:
对不住啊公子、百里老头,伍夫人既然不知道我也见不到你们两个,只能先假借你们的名义“骗”吃“骗”喝了!
骑马重回客栈,宋星摇安顿好马匹,一溜小跑钻进自己的房中。
窗外的天色尚有浅薄的余晖,斜拉着投进屋内,照得宋星摇的脸蛋镀了层鎏金,憋着笑,嘴涡里存了抹夕阳的投影。
她掀开食盒,一一拿出盘碟摆在自己面前的榻几上,再不加掩饰心里的窃喜,搓搓手,挑拣着样式精美的各自尝上一口,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嗯,好吃!”
“这个也好吃!”
“呸,这个粘牙,不好吃!”
……
不多时,每碟的糕点中,都会有一块上头缺了一小口,有的只浅浅缺了一点,有的却是占了一半有余,看得出吃它们的人对哪个味道的糕点更偏爱几分。
宋星摇倒了杯茶顺顺噎在胸口的糕点,拿起剩余的半枚桂花酥正欲吃完,忽听房门“嘭”地一声巨响,吓得她手一哆嗦,桂花酥掉在案沿弹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才停下来,崩了一地的酥皮碎末。
她看着掉到地上的桂花酥只剩残缺的指甲大小,气不打一处来,蹙了眉对着门外大喊:“谁啊!干嘛呀!”
门外无人回答,安静得恍若一切只是错觉。
宋星摇撇撇嘴,也没多加理会,只捏了另一枚桂花酥送向嘴边,门外又是一声巨响,手里的桂花酥毫无疑问,再次掉到地上碎成小块。
“谁!”
宋星摇胸口涌出难平的恶气,气势汹汹地拽开门向外打量,目光一扫而过,果然发现楼梯拐角闪过一道恍惚不清的人影,心里正为着吃不进嘴里的桂花酥愤懑,抬起腿奔向人影追去。
“站住!”
宋星摇跟着追到客栈的街巷外,天色渐淡,那人影动作极其利落,对宋星摇的呼喊不加理会,躲躲闪闪几个身形,便再寻不到去向了。
啊!什么人!
宋星摇站在路口左右望去,气恼得不行,用力踢开脚下的石子,兀自停留了片刻功夫,眼见着实寻不到那个恶作剧的人,这才气哼哼地奔着客栈大步走去。
心里带着气,手劲都比平时大了不少,房门“嘭”、“哐”两声响,开了不过一息,登时关得严严实实的,引得路过的小二侧目,小心翼翼躲到墙角不敢前去添茶。
屋内已暗成黑漆漆一团,宋星摇吹了火折点燃烛台,火焰随着她起伏不停的呼吸闪烁不定,一股淡淡的、夹着脂粉香的气味盈盈散开,飘进她的鼻中。
她好奇地打量着手中的蜡烛,凑近了些仔细闻了闻,没错,那香气就是从蜡烛里散发出来的。
还挺好闻的!
宋星摇将烛台放回案上,看着如豆的火焰微微震颤,将空气都烧出带着甜腻的波纹,另一手向着碟中摸去,摸到块不知什么糕点,也懒得去看,捏住送向口中。
正惊奇间,视线之内飞来一道奇快的黑线,与耳边窗纸碎裂的声音同时出现,划过半空直击烛台,只瞬间便擦灭了烛火,“叮咚”落在地面。
房间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宋星摇张着嘴,愣愣盯着眼前熄灭的蜡烛茫然失措,等她反应过来后,脸颊上全是怒气,随手扔了那块碰都没碰到的甜糕,翻身滚到榻里侧,掀了窗户倾身跃下去,气呼呼对着黑暗喊道:
“究竟是谁!太讨厌了,有本事出来!”
客栈身后种了片浓密的竹林,明朗的月光只堪堪照出一半的光亮,参天的高竹映着月色光影交错,只留给下方一地朦胧的斑驳。
她向着前方迈去,不知不觉走到更深处,黑暗中只有风声穿过竹林的间隙,在她耳边涡旋成空心的、带着回音的竹啸。
一声细小又阴寒的冷笑顺着风传来——
“呵!”